杨一只手插在裤兜，另一只手搭着车把，背倚着车座部分，一条腿摆在另一条腿前，用皮鞋鞋尖垫着地，十分的潇洒！

　　而我只是坐在三轮车上，胆怯地瞟了眼就收回目光，接着又情不自禁目不转睛地迎接她到来。

　　姚姝来到杨身旁，凑得特别近，一脸笑意。杨伸手把我介绍给她。她这时才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把目光挪到一边，虽然出于自卑，也有些不礼貌，但至少还挺潇洒的。

　　杨跨上大梁坐好。姚姝侧身坐在后面，收拾好裙子夹在腿间，双手支在后座架上，一只脚搭在后轮外侧的横梁上，另一只脚搭在那只脚背上。

　　杨猛地蹬了一下，姚姝被吓了一跳，伸手打他的后背。他俩咯咯地笑着，离我慢慢远去。杨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铃铛，吹起了轻松的口哨。我用力地蹬起三轮车，远远跟在后面。

　　姚姝回头望向我，一缕头发散落在她脸前。她不慌不张地用一只手把头发捋到一旁，低了下头，又抬起来冲我微笑。

　　看我不笑，她又双手支着后座来回摆着双腿。车子猛地摇摆起来，又把杨吓了一跳。杨发出怪声和埋怨的话，姚姝冲我做了个鬼脸，大笑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也绷不住，在后面痴痴地笑起来。看见我笑，她很满足的样子，侧着脸，望向路旁，任由散落的一缕头发在脸前招摆。

　　村里的屋舍和二层小楼慢慢被甩在身后，没了踪影；路旁的杨树如城里的路灯一般，隔几米才有一棵，也慢慢退到身后；一旁的苹果园被枝桠杂乱的树包裹得密不透风，另一侧则慢慢出现了废弃的庄稼地。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被整齐的土丘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每一块是一亩地。这些年来，土地盐化得厉害，村里的人逐渐都不再种庄稼。废弃的庄稼地上便慢慢长满了荒草。

　　骑了不知多久，姚姝突然兴奋地在杨的大梁车后座上大喊大叫。我歪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美丽的黄色的小花。一望无际地，像是黄色的海洋，随风轻摆着一直涌向天际的尽头。

　　我跟着他俩，把车停在了路边。杨用一只脚支着地，淡淡地说：

　　“是野菊花。”

　　姚姝激动地从后座一跃而下，窝在腿里的裙子一下子展开。我慌忙把目光挪向那片花海。

　　姚姝来到路旁，扶着一棵粗壮的杨树，小心翼翼地跃过路旁的沟壑，来到原本用来隔庄稼地的土丘旁，蹲了下去。

　　她凑着鼻子深深地嗅了一口，接着闭上眼睛，展开双臂一个人甜甜地笑。“啊——”她拖着长音喊着，像是中了毒，接着轻声说：“好美呀！”

　　空气之中弥漫着野菊花的清香，让人有些神迷。我闭上眼，仰起脸使劲嗅了一下，接着猛地咳嗽起来。我把额头搭到铺在车把的双臂上，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仍旧坐在书桌旁，手臂间的野菊花标本仍安静地躺在那里。我托起野菊花放在手心，借着暗淡的月光凝视。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发生的全部，只记得那一整天我们仨都在一起。

　　我记得姚姝喊完之后，便站起身来，用力地挥着手臂喊我俩；紧接着，我俩一并跳过路旁的沟壑，来到那片黄色的海洋。

　　我们仨欢呼着、蹦着、跳着，在一片片紧紧相依的野菊花之上，拉着手、后仰着身体转着圈。天很蓝，有几朵白云，阳光也正好，明亮不刺眼。

　　疯累了，我们仨便并着肩，躺在上面。杨翘着二郎腿，吹着轻松的口哨；姚姝躺在中间，双手压在脑袋后，闭着眼微笑；我侧卧着，一只手埋在耳朵下垫着，望着他俩……

　　但我又记不清楚了，也许那只是我当时嗅到野菊花花香后的臆想。姚姝或许从未喊过我俩，我和杨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车子半步。

　　我只清晰地记得，傍晚回来再次路过那里的时候，姚姝半路下来，在那片地里摘了几朵野菊花，一朵别在耳朵旁，还有几朵捧在手里。

　　杨一脸不屑地问姚姝，怎么会确定这里就是来的时候驻足过的地方。他摆着头，说这里看上去都一样。

　　“因为这里我们来过，停留过，所以我记得。这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只有一个名字，但这几朵却因为我们的相遇而变得与众不同。”

　　姚姝说得很有诗意。杨听了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

　　回到沙岭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姚姝刚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来跟我俩道别。她挥着手，依旧面带微笑地冲我俩讲“再见”。杨也挥手跟她讲“再见”。

　　我只是望着她挥了挥手，说不出话来。她也望着我，脸上的微笑像天边的夕阳慢慢退去。她愣了几秒钟，又冲我笑了一下。我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酸了一下。

　　杨也在那里跟我告别，让我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说完，他便蹬着大梁车朝着与姚姝住的那栋二层小楼相反的一条马路骑去。我望着杨慢慢消失的背影，愣了一会，接着又看见他冲我飞奔回来。我以为出现了幻觉，伸手使劲地揉搓眼睛。

　　“差点忘了！喏，这个IC卡给你，记得按上面的号码给我打电话；还有啊，一定要给我回信！等开学以后，我会天天往四合院里面的邮箱桶那里跑，直至收到你的信！”

　　杨突然又杀回到我面前，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我接过他手里的那张黄色IC卡，听他说着，一脸的难为情。

　　“顾城，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杨冲我笑了笑，像一阵风吹进了夜的巷，没了踪影。

　　我握着他送给我的IC卡，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我应该当面答应他，告诉他“我会给你回信的，也会给你打电话的，一定会！”因为，我是流沙镇中学里，杨唯一的朋友；他也是。

　　回到家的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我悄悄推开黑木门，把三轮车放在麦秸垛一旁。再推开房门，猛地嗅到小木板桌子上飘来的饭菜香。

　　我提起放在饭菜旁来回闪烁的蜡烛，掀开用旧布床单做得门帘，来到东平房。祖父已经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平缓，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一副安详、平和的样子。

　　我在闪烁的光影之中，认真地凝视了他片刻。我突然很想告诉他，在流沙镇中学读书时，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学习，我是故意考砸的——但我没有办法说出口。眼前这个可怜的老人，已经任劳任怨地养育了我八年，供我念到了九年级，我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吃得很饱，也睡得很香。我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祖父的病慢慢好了，我和祖父一起离开了这个村子，去了别的地方，那里有着很多温暖爱笑的人，就像杨和姚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