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顺着简陋的窗户爬了进来,吹在我单薄的身上。我交叉双臂,使劲抱了一下自己。“咳!咳!咳!”耳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把我惊醒。睁开眼睛,环顾周遭,我正躺在西平房的土炕上。
天微微作亮,睡在东平房里的祖父又开始咳嗽了。
我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擎起来看,是一张IC卡,背面用圆珠笔描了一串数字——236857。
我的眼睛突然放起光来!爬下炕,在自己睡觉的西平房里,从丢弃在破木橱柜底下的粗线跨肩书包里翻出杨给我写的信。
我小心地从信封里抖出信纸,挑出自己写给杨的那几页。望着那记满了秘密的信纸,我迟疑了几秒,但只是几秒。我又找来崭新的信纸、剪刀和胶水,满怀期待地做了一个信封,吹干后,把信小心地塞到了里面;最后,找来圆珠笔,认真地在上面写上了收信地址,杨的名字,落款是我的名字和回信地址。
粘上信封口的一刹那,我内心忐忑不安。我担心杨会在知道我全部的秘密后不再理我。但我又充满了期待,自信杨是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
做好早饭后,我去喊祖父。他咳了一早上,现在又睡了过去。我自己随便吃了几口,便用锅盖盖住木桌上的饭菜,出了门。
我不想直奔沙岭村,毕竟太阳还没有露出脑袋,这样遇到杨的概率太低了。我带着目标茫然地游荡在沙岭村的周边,从一个个小胡同拐向大马路,沿着大马路走不远再杀进一个个胡同里面。
就在昨天遇到杨的那个时间,我再次出现在那条马路旁。我安静地等待着,不时四顾望去。风吹着三轮车上的塑料瓶来回作响,我的期盼慢慢落空,转而一个人在明媚的太阳下忧伤起来。
我在那里等了很久,直至路旁砖瓦平房里的一个妇人出来倒水,并用嫌弃的眼神来回瞪我,我才用发麻的双腿蹬着三轮车离去。
我一边蹬着车子,一边失落地盯着手里的信。我决定努力去寻宝,卖来钱,买来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这样就可以寄给杨了。开学以后,当他满怀期待地去打开那个邮箱桶的时候,就会从里面找到我寄给他的信。
但我又有些舍不得,这一个假期的寻宝,倒是让院子里麦秸垛旁堆满了塑料瓶、易拉罐、废纸之类的宝贝,但一并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也买不了几张邮票。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在傍晚的时候再次出现在那棵老槐树下。昨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杨、姚姝和我在这里分的手。
我望向路对面不远处的二层小楼,门口的铁门紧锁,楼上的窗户拉着窗帘。我想象着,姚姝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见了我,并欢呼着冲我拼命挥手的样子;接着,她下了楼,欢呼雀跃地冲我跑来。而我要做的,只是让她在开学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杨。
但是一切都像是凝固了,连风都没动一下。
一晃几天过去了,我已经熟识了沙岭村的各个角落。但那个夏天,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杨,也再没有见到过姚姝。他们或许早已离开了沙岭村,只是我无从知晓。
在沙岭村寻宝的那段日子,我慢慢遭遇到了沙岭村村民不友好的待遇。那种强烈的排斥和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让我有一种陌生又莫名的熟悉感。想来,这不正是另一个“自己的村子”吗?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现在住的村子,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要怎样做才能改变自己的宿命,被那里的人接纳?
我不想像祖父那样,庸庸碌碌一辈子,不偷、不抢、不骗,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但到最后却连一个作为人应该得到的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说到底,他这一辈子,就是个流浪汉,就是个臭捡破烂的,就是个无妻无子的穷光蛋!
我内心堆积的委屈、苦闷和怨恨日渐增多,却始终没有找到发泄口。吃饭的时候,我很害怕不经意间与祖父四目相对,只自顾自地低头往嘴里填。时间一长,祖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总在吃饭时,端着碗筷望着我,不由地发出无奈且深沉的叹息。
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慢慢长大、变红;麦秸垛底下已经被掏出一个大洞,一旁的土墙边堆满了被摆放整齐的破烂。
我想把这些破烂卖掉,卖来钱,好买一些大米、面粉和白菜,米缸快空了,面粉袋子也要见底了,白菜倒是还有两棵,但油已经倒不出一星半点。
除了这些维系生活的,我还想买一张邮票。
但祖父嘱咐过我几次,说攒多了一起卖,而且要他亲自去卖。他怕镇上收破烂的缺斤少两我看不出来。这每一个矿泉水瓶子,每一张破旧的报纸,都是转遍了小街小巷辛辛苦苦寻来的,每一分,每一毛,都是用血汗挣来的,怎么样也不能吃那个亏。
祖父的身体更加消瘦下去,奇怪的是,他原本驼背的身体竟然慢慢扳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也慢慢清浅起来。后来几天,他不怎么咳嗽了,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时常发现他在冲我笑。
也许,他的病好了。我是这样想的。
离开学已经剩不下几天,祖父始终不肯把破烂卖掉。手里写给杨的信始终缺一张邮票,我终于按捺不住了!
在一天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偷偷爬起来,把破烂一个接一个地装上三轮车。装满以后,我转身去找用来捆绑的绳子。
突然!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看见祖父正直愣愣地站在门口,他板直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被吓坏了!愣在那里几秒钟。
他仍旧站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只是勾着眼睛瞪着我!我往后踉跄了一步,摔倒在破烂堆里,摆好的空瓶子被溅开,四处散去。
我害怕极了!
站起身来,拔腿就跑!拉黑木门的时候,猛地撞在了上面,但我顾不上疼,只管跑出家门,朝着能看见的地方,拼命地逃窜……
跑了不知多久,在一条马路旁的沙丘上,我瘫软地躺了下去。我决定今天不回家了,不去推那该死的三轮车捡破烂了;我不要再让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我受够了!
一身疲惫的我蜷缩着身体躺在松软的沙丘上,风儿轻轻地吹着我的头发,那么温柔,阳光一视同仁地洒在我身上,如此温暖。就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受到惊吓的我慢慢恢复平静。
傍晚的时候,我还在外面游荡。我不知道去哪里,做点什么。肚子咕噜着发出急促的击鼓声,震得我脑袋犯晕,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
我提着越来越沉重的双腿,来到沙岭村村前的那棵老槐树下。我认得姚姝亲戚家是哪栋楼,也知道杨他家大概该往哪走。
我心里已经有了行窃的打算,并把目标定在了杨的家。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栋楼,偷不偷得准就看杨的运气了。
去偷杨家的钱,再用来买邮票寄信给他,也算是“取之于杨,用之于杨”了。毕竟杨家很富裕,偷一张邮票的钱,应该不会对他家造成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我背倚着粗大的老槐树,坐在地上,不知想了多久。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该动手了。但我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向姚姝曾走进的那栋小楼。我突然又自责起来,觉得自己配不上做杨的朋友,也配不上再与杨和姚姝“再见”。
恍惚之间,我像是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颠簸的三轮车后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