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餐厅出来,海风裹着咸腥味掠过防波堤,楚尹尹的针织围巾被吹成飘扬的旗帜。
“阿屿,我想吃糖葫芦。”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三轮车玻璃罩里红艳艳的山楂串正在三月稀薄的阳光里打颤。摊主裹着厚外套跺脚,铁皮罐里插着的糖葫芦像一簇燃烧的珊瑚枝。
薛崇屿的目光掠过她发梢沾着的鹅肝酱碎屑——二十分钟前才用丝绒餐巾替她擦过嘴角。此刻那串糖葫芦竹签上歪歪扭扭印着“老BJ”三个字,让他想起美院食堂总爱偷工减料的雕花萝卜。
“你胃是连接异次元吗?”他故意用美术馆讲解员的语气,“法式油封鸭的脂肪含量需要三小时才能……”
“天,那点儿东西,我最多吃了个五分饱!我吃不惯一点……”
话音未落,海鸥掠过桅杆的阴影扑在糖葫芦玻璃柜上。
当第七个海浪在防波堤上撞碎时,他已经举着糖葫芦站在咸湿的风里。
“一串够不够?”
“要两串!”
楚尹尹蹦起来去够他高举的手。
“小心蛀牙。”薛崇屿单手拆包装纸,海风突然卷走糯米纸,像放生了一片薄雪。他下意识用膝盖挡住她扑向海面的动作,冰糖脆壳在齿间炸开的清响混着远处渡轮的汽笛。
楚尹尹突然把糖葫芦横在他眼前,“你也来一颗尝尝,这山楂好大个,酸酸甜甜的。”
薛崇屿低头躲避她沾着糖渣的突袭,一脸嫌弃,“不要,都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
“你快尝一颗嘛!真的很好吃!快点快点!”
招架不住她咿咿呀呀地叫,薛崇屿硬着头皮咬下了人生第一颗糖葫芦。山楂酸涩漫过舌尖的刹那,楚尹尹突然指着他叫:“快看!你耳朵红了!和糖葫芦一模一样!”
这话一出薛崇屿感觉自己的耳朵更红了。他看着玫红色果汁顺着竹签蜿蜒成抽象派笔触,默默记下这串味道的色谱——酸度20%,甜度 28%,剩下52%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
海风掠过楚尹尹发间时,薛崇屿正盯着她美滋滋地吃糖葫芦。突然闯入的薄荷味香水搅碎了咸涩的空气,两个金发姑娘举着拍立得站在逆光里,机身上贴满各国邮票的相机像本打开的旅行手账。
“Can you help us take some photos?”
“Of course.”
薛崇屿接过相机时触到残余的体温,取景框里突然闯入楚尹尹咬碎的糖葫芦——她正用竹签在沙滩上画笑脸,第六颗山楂的糖衣裂成星芒状。昨夜画废的十张速写突然在脑海里翻涌——那些总也抓不准的嘴角弧度,此刻正在她冻红的唇边跳跃。
“Please wait a moment.”高挑的姑娘突然抽出新相纸,镜头折射的光斑扫过薛崇屿发红的耳尖,“Can I take a picture for you as a gift?”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一声:“Thank you!”
楚尹尹的糖葫芦突然戳进他后腰,薛崇屿踉跄着被她拽到防波堤锈迹斑斑的锚链旁。
“快来呀,我们的第一张合照。”
海鸥掠过时的阴影恰巧罩住他们,像老天爷随手抛下的取景框。
楚尹尹笑得像一大朵夏日向日葵一样,按照女孩的要求不断地变换动作,薛崇屿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在听人家说什么。
“Close to a point.”
摄影师姑娘的卷发在海风里翻涌成梵高的星空,楚尹尹闻声把红红的脸颊贴上薛崇屿肩头。他闻到她发梢的冰糖混着海藻气息,忽然想起昨夜调色盘上未干的群青。
“Relax,don't be nervous.”
“你在紧张吗?”
楚尹尹的呼吸扑在他锁骨,她抬头看了一下僵硬微笑的少年。
薛崇屿咳嗽两声,扭头盯着远处随浪起伏的浮标,“没有。”
“你就是在紧张啊!你一紧张就看别的地方。”她指尖点着他僵硬的肩线,“没关系的,又不是拍证件照。”
被水灵灵地拆穿了,薛崇屿有些懊恼地白了她一眼。
“Look here.”
摄影师突然抬高声调。
薛崇屿转头瞬间,楚尹尹踮脚将另一串还没吃的糖葫芦举过两人头顶。
阳光穿过晶莹的糖衣,在她鼻尖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给调皮的水母戴上碎钻皇冠。
“咔擦——”
相纸缓缓吐出的瞬间,薛崇屿看见她的围巾被风吹得裹住了她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弯成月牙,自己也不禁勾起嘴角。
“Her face was obscured,but I feel very lovely natural capture.”
“说太快了,我没听清……”楚尹尹后悔自己没好好学英语,懵懵问道:“什么意思?”
“……她们说这是自然的可爱。”他鬼使神差地翻译,却在“lovely”这个词上咬了舌头。
楚尹尹呲着个大牙谢了她们的夸奖,突然把照片塞进他衬衫口袋,带着显影液余温的相纸贴在心口,像揣了块正在融化的海盐焦糖。
“Wow.You really good match.(你们真的很般配)”两个女孩突然相视一笑。
楚尹尹激动地晃着少年的手臂,“她们在说我们很搭哎!”
薛崇屿脸又开始发热,像掩饰尴尬一样提高音量,“你听的懂吗就乱说。”
“我知道这个短语啊——般配!没错吧?”
相互感谢道别之后,金发女孩突然又回头看着薛崇屿,笑道:“ I can see that you like her very much.(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Pupil dilation frequency reaches 0.48Hz when you look at her.(你看她时瞳孔震颤频率达到0.48赫兹)”
薛崇屿愣了一下,女孩继续说:“I studied behavior.(我学的是行为学)Goodbye and good luck.”
她背包上挂着的铜制行为学徽章在暮色里反光,像手术灯照进少年最隐秘的抽屉——那里锁着一百张未署名的速写,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楚尹尹。
薛崇屿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拍立得相纸锯齿边缘,那里残留着显影液的温度。女孩眨眨眼走远时,楚尹尹正用糖葫芦竹签在沙滩上写“薛大木头”,涨潮的海浪吞掉最后一道笔画。
“我听懂了一点。”她突然蹦到薛崇屿面前,沾着糖渣的虎牙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0.48赫兹是什么概念?比皮皮虾挥拳还快吗?”
薛崇屿别开脸,“说你该补补钙了。”
“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啊?大哥,我真听不懂!”
“说你笑起来很丑。”
楚尹尹恼怒:“才不是!!”
远处传来渡轮悠长的汽笛,薛崇屿摸到口袋里的拍立得相纸边角。
海风突然转向,远处传来新出炉可丽饼的焦香。楚尹尹的狗鼻子太灵了,等薛崇屿再抬眼时她已经跑到五米开外。
“走啊阿屿!去看看那家面包店~太香啦!”
她转身大笑的刹那,薛崇屿终于明白为什么总画不好那抹笑容——原来有些光,注定要亲眼见证才知何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