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秦淮河泛着粼粼波光,沈家的三艘运盐船正缓缓驶离码头。船身吃水甚深,甲板上堆着码放整齐的盐袋,每袋都盖着官府的朱红大印,在春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林墨站在岸边,望着船队消失在河弯处,心中却莫名涌起一丝不安——自布庄风波后,他对任何细节都多了几分警惕。
“姑爷,三艘船装的都是刚从扬州运来的官盐,漕帮的护航船队就在下游接应。”负责押船的老周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中带着些许紧张。林墨点点头,目光落在船头悬挂的沈家商旗上,旗角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忽然有片碎布被吹落,露出旗面下一道浅灰色的痕迹,像是被某种液体侵蚀过的印记。
“老周,你可记得去年秋天,漕帮三当家在醉仙楼说的那句话?”林墨忽然开口,“他说‘盐道上的风,比官场的刀还利’,如今想来,倒是贴切。”老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姑爷是担心漕帮……”话未说完,远处河道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如同闷雷在水面炸开。
林墨心头一紧,只见下游方向腾起大片水花,三艘运盐船的位置升起遮天蔽日的水雾。商旗在爆炸气浪中撕裂,碎布片纷纷扬扬落在河面,像一场无声的哀悼。老周脸色惨白:“是水雷!漕帮的护航船呢?怎么没动静?”
两人发疯般冲向码头,租了艘快船逆流而上。待靠近事发水域,只见三艘盐船已倾斜着沉入河底,只有船头还露在水面,盐袋不断从破损的船舱中涌出,雪白的官盐在河水中融化,染得河面泛着怪异的青白色。林墨俯身捞起一块船板碎片,鼻间忽然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这不是普通水雷的火药气息,而是掺杂了倭国黑硝特有的刺鼻味。
“去把潜水的弟兄们叫来,捞些残骸上来。”林墨将碎片塞进袖口,目光扫过水面漂浮的盐袋,袋角的官府印泥竟在水中呈现出诡异的紫色,“还有,派人去漕帮问问,他们的护航船为何迟迟未到。”
两个时辰后,沈府议事厅内,林墨盯着桌上的船板碎片和变色的印泥,眉头紧锁。沈清欢的手指轻轻划过船板上的焦痕,忽然停在一道半月形的刻痕前:“这是倭国萨摩藩的火绳枪托印记,去年泉州港被劫的商船残骸上,也有同样的痕迹。”
“更奇怪的是这个。”林墨拈起一撮融化的官盐,放在鼻尖细嗅,“官盐该是咸中带涩,可这盐却有股淡淡的松脂味——有人在盐袋里掺了私盐,而且是用东海晒盐法制成的细盐,与官盐的粗制工艺截然不同。”
沈清欢的手指骤然收紧,轮椅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东海晒盐法……是漕帮三当家的独门手艺。去年他突然金盆洗手,原来转了行做私盐?”话音未落,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负责联络漕帮的伙计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姑爷,不好了!漕帮说咱们的运盐船遭了水匪,他们的护航船被礁石撞毁,根本没来得及接应……”
林墨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撞毁?事发时是卯时三刻,正是退潮时分,那段河道根本没有暗礁。去把漕帮的水文图拿来——”他忽然瞥见伙计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三日前他送给漕帮小头目用来联络的信物,此刻玉佩上的漕帮印记竟被磨去了一半,露出底下的菊花纹——倭国皇室的徽记。
“原来如此。”沈清欢的轮椅突然转向,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漕帮早被倭国细作渗透,所谓护航,不过是监守自盗。”她从袖中取出半幅残破的海防图,图上用朱砂圈出的海域,正是去年倭国走私船沉没的位置,“三艘盐船,三千斤官盐,看似损失惨重,可你闻闻这船板上的硫磺味——”
林墨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普通水雷,而是佛郎机人改良的火药,威力足以炸沉战船。他们用炸沉盐船的方式,既能销毁走私火药的证据,又能嫁祸给水匪,顺便断了沈家的盐道。”他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盐商们最近突然囤积官盐,市场上的盐价已悄悄上涨了三成。
是夜,林墨独自来到秦淮河畔。月色下,河水泛着幽蓝,正是官盐融化后与河水中的矿物质发生反应的颜色。他蹲下身,用指尖在河滩上画出漕帮的势力图,忽然发现所有的私盐窝点,都沿着去年倭国商船的沉没路线分布。
“好个一箭双雕。”身后传来轮椅碾过碎石的声响,沈清欢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盐商要垄断盐市,漕帮要走私军火,倭人要囤积硝石——他们联手炸沉盐船,既能抬高盐价,又能销毁火药走私的证据,还能让沈家背上官盐失窃的黑锅。”
林墨站起身,看着沈清欢膝上放着的账本,首页用密语写着“丙戌年正月,漕帮三当家购入佛郎机火药三百桶”:“清欢,你早就怀疑漕帮与倭人勾结?”沈清欢点点头,指腹划过账本上的暗记:“从你在喜宴上发现倭缎金线时,我就开始查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对运盐船下手。”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三刻。林墨忽然看到河面上漂来半截断桨,桨柄上刻着漕帮的青龙纹,却在龙睛处嵌着粒东珠——这是漕帮大当家才有的配饰。他心中一凛:“漕帮大当家亲自出手,看来他们是想一次性击垮沈家的盐路。”
沈清欢忽然剧烈咳嗽,手帕上溅出血珠:“明日盐商们就会联名弹劾沈家,说我们监守自盗。林墨,你打算如何应对?”林墨望着河面闪烁的星光,忽然想起在铁匠铺发现的倭刀锻纹——每一道纹路都像极了盐晶的结晶体:“既然他们用盐做文章,那我们就从盐里找出路。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松江府闹盐荒时,有位盐商发明的腌鱼藏盐法?”
沈清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是说,用腌鱼船走私官盐?可腌鱼的咸度会破坏官盐的品质……”林墨摇头笑道:“不需要真的腌鱼。把盐袋封入双层船舱,中间注满盐水,既能骗过缉私船的查验,又能利用漕帮的运鱼航线——他们不是喜欢玩监守自盗吗?这次,我们就借他们的船,运我们的盐。”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半块火漆印,正是从沉船残骸中找到的漕帮密印:“今晚子时,漕帮的运鱼船会经过燕子矶。老周已经带着伙计们在码头等候,只要用这个印信调船,就能启动第一层计划——”
沈清欢看着火漆印上的青龙纹,忽然发现龙爪处多了道刻痕,正是今早她用匕首加上的沈家徽记:“你就不怕漕帮发现印信被掉包?”林墨笑道:“他们只会以为是水匪劫走了印信。况且,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他指了指沈清欢膝上的账本,“当盐商们抬高盐价时,我们就用腌鱼船运来的官盐低价抛售,同时放出消息,说沈家掌握了东海晒盐法,能日产千斤细盐。”
沈清欢忽然轻笑,指尖划过账本上的密语:“日产千斤细盐是假,可盐商们不知道。他们囤积的官盐一旦砸在手里,资金链就会断裂。而漕帮那边……”她指了指火漆印,“运鱼船的航线图,我早已换成了假的,他们今晚要接的‘货’,其实是佛郎机人废弃的火药桶。”
河面上忽然传来三声鸽哨,正是老周约定的信号。林墨伸手扶起沈清欢,却发现她掌心滚烫:“你又咳血了?”沈清欢摇头:“不妨事。等熬过这一劫,我带你去看沈家的秘密盐仓——那里藏着能改变整个江南盐市的东西。”
子时的钟声响起时,三艘腌鱼船悄然驶出码头。船身散发的鱼腥味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盐香。林墨站在船头,看着水面上漂浮的盐晶,忽然想起初入沈家时,沈清欢轮椅上的氰霜气息——原来从那时起,这场盐与火的战争,就早已在她心中谋划了千百遍。
“姑爷,前面就是燕子矶。”老周低声提醒。林墨点头,看着远处黑暗中亮起的三盏红灯——漕帮的信号。他摸了摸怀中的火漆印,忽然发现印泥上有丝极细的靛青,正是倭国染料的颜色。看来,这场局中局,才刚刚拉开序幕。
腌鱼船靠近时,黑暗中突然传来喝问:“哪路的朋友?”老周举起火漆印,红灯映在印面上,青龙纹栩栩如生。对方果然不再怀疑,抛来缆绳。就在两船相接的瞬间,林墨忽然看到对方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漕帮三当家,他腰间的玉佩,正是今早他在沉船现场捡到的半块。
“动手!”林墨大喝一声,早已埋伏在舱中的伙计们手持鱼叉冲出,鱼叉尖端涂着能麻痹神经的草药。漕帮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纷纷倒地。老周迅速控制住舵手,林墨则冲进船舱,只见舱底堆满了用油纸包着的“货物”,拆开一看,果然是佛郎机人的火药桶,桶身刻着与沉船碎片相同的锻纹。
“姑爷,舱底还有这个!”一个伙计举着块染血的布跑过来,布上绣着沈家的徽记,却在徽记旁多了朵菊花——倭国细作的标记。林墨冷笑一声,将布收入怀中:“把火药桶都搬到我们的船上,剩下的船,按计划凿沉。”
当腌鱼船满载着火药桶和漕帮的运鱼船沉没的消息传来时,盐商们正在议事厅里商议如何弹劾沈家。林墨带着老周,抬着一箱从火药桶中搜出的倭国金币,径直闯入厅中。
“各位老板,”林墨掀开木箱,金币撞击的声音清脆作响,“昨夜在燕子矶,我们截获了一批走私货物,里面有这个——”他举起那朵绣着菊花的沈家徽记布,“还有佛郎机人的火药桶。看来,有人借沈家的盐船,行走私军火之事啊。”
盐商们面面相觑,钱富海的脸更是白了几分——他认出那金币正是他上个月送给漕帮三当家的“好处费”。林墨趁热打铁:“不过各位放心,沈家已向官府报案,不日就会彻查此事。倒是各位手中的官盐……”他忽然叹了口气,“听说东海晒盐法已被沈家掌握,明日起,沈家布庄附属的盐铺,将以半价售卖细盐。”
厅中顿时一片哗然。钱富海猛地站起,又重重坐下,手中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响——他囤积的官盐若砸在手里,足以让他倾家荡产。林墨看着众人慌乱的神色,心中清楚,这场盐战的第一回合,沈家已占了上风。
离开议事厅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沈清欢坐在轮椅上,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怕是要动用舆论,说沈家私售官盐。”林墨笑道:“所以我们要先一步——明日让乞丐们传唱新童谣,就说沈家盐铺的细盐,是用东海神盐晒制,能治百病。”
沈清欢挑眉:“神盐治百病?你倒是会造势。”林墨忽然凑近,低声道:“更妙的是,我在盐袋里掺了少许朱砂——遇水会变红色,就像神盐显灵。百姓们哄抢时,谁还会在乎是不是官盐?”
轮椅碾过青石板,沈清欢忽然轻笑:“你这疯子,倒像是从盐堆里生出的精怪。”林墨望着她鬓角的碎发,忽然想起昨夜她咳血时,血珠落在盐袋上,竟凝而不散——就像他们此刻的命运,早已被盐与火紧紧相连,再难分开。
是日正午,沈家盐铺前排起了长队。当第一个百姓拆开盐袋,看到雪白的细盐中闪烁着点点红光时,惊呼声响彻整条街道。而此时的秦淮河上,漕帮的运鱼船残骸正顺流而下,船底的菊花纹在阳光下时隐时现,如同这场盐战中,那些暗藏的、尚未浮出水面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