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杀手、某个牺牲品,我在擦拭着点四五手枪零件时就这么想着。办公室里坏掉的那只灯在闪个不停,维修部的老头总说明天会把它修好,可我从没见过他的身影。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辞职了,在此之前他推荐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我至今不知道他能否胜任这份工作。
烟灰掉落在桌子上,烟灰缸里的烟蒂乱糟糟的堆在那,好像要开个什么派对。
三十秒。
我试着拉开点四五的保险捎,空膛对着那只闪烁的灯。
拆开,重来。
二十五秒。
也许还能更快。
拆开,重来。
二十三秒。
我怎么也突破不了这个极限。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办公室大门,接着走进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告诉我两天前在沙漠里的一家驿站见过玛门。我问他还有什么其他信息,他说就这些,还顺便问我有没有奖赏。我跟他说可以和警局旁边福利部年轻的小姑娘聊一聊,如果她心情好,说不定就会有奖赏。他带着不满起身离去,不过他最终想起来这里是警局,没有把门摔的乒乓响。
等到办公室里再度变的空荡,我给凯的酒吧座机打了电话。我只有这个号码,四月的身上压根就没有任何联系工具。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后来我才认出那是酒吧的酒保。我告诉他让凯接电话,他说凯不在。我又问起他四月的事,他说四月这会儿在跳探戈。我让他把四月叫来听电话。等了一分钟左右,对面终于传来四月的声音。
“老兄,有何贵干?”他又恢复起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轻佻,说。
“我以为自己在和某位公子哥在说话。”我说。
“要是你见到他们记得跟我打声招呼,我还从没见过这些人呢!”
“酒保跟我说凯不在店里。”
“楼上有笔大生意,一家新开的夜总会向他大批订购女性仿生人,那些家伙都出价不菲。”
“看来生意不错。”
“马马虎虎吧,酒吧倒是没再亏钱,但也不复当初。”他说,言语里带着一点惋惜。
“凯的主意?”
“这终究是间酒吧。”他说。
“这么说是你的主意?”我问。
“你特意打电话过来就是问这个?老兄,美人迟暮比你所想的要快的多,你怎么也该来一趟酒吧。有人在这孤枕难眠呢!”
“我就不该那么做,不是吗?”
“我听到有人在忏悔吗?这可是件稀奇事。”
我挂下了电话,重新又来了一遍。
二十三秒。
但愿我能做的更多。
我把组装好的枪上膛,放回枪套里。作为沙城的执政官,没有枪寸步难行,这里的人可不会因为你举着根警棍就对你网开一面。但事实上,区区一把枪也做不了什么,你能做的只是吓唬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或者刚上道的新手。当他们混了些时日,知道你没法随意开枪时,就会对你竖起中指,然后朝脚边吐一口唾沫,最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接着你就会朝警局上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举起喇叭宣传一些政治思想,试图让他们接受教育,改邪归正。我不知道那些立下赫赫战功的同行们是怎么办到的,反正我从没成功过。这也是为什么我从不主动接手青少年犯罪的案件。
我离开了办公室,顺道在警局的餐饮室里泡了杯咖啡。几个年轻的警员围在一块谈论工作上的事,我走进去以后,他们起身向我敬礼。在我喝咖啡时,他们中的一两个会走过来和我聊几句,其他的坐在椅子上沉默的观望。
“长官,你不会挑中我们,不是吗?”他们观望中的一个说,接着所有人都沉默起来,他们在等待我的回答。
在通往凯的酒吧的路上,我一直在疑惑该怎么作出回应。在我还上警校的时光里想的可不是这些事,有一次我接过一个外派任务,负责带领其他四个年轻人到附近的小镇抓捕名单上的犯人。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任务,镇子上躲藏的犯人对我来说犹如河中月,只需伸手一捞就能抓到手中。我们轻而易举地抓到犯人后,在运送回监狱的路上遭到劫持。为了确保犯人能够安全抵达,我们损失了一半的成员。等到任务完成后,我们没有时间感伤,便投入到下一个任务当中。那群年轻人就像业已逝去的青春年华随舟飘荡,而我站在河流之外向他们招手,在梦里我会听见他们朝我喊道:“做对的事,老兄。”
我和四月在酒吧里匆匆见过一面,就把车子驶往城外。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在路上的时候我们以沉默打发掉大半的时间。他有些憔悴,黑色的眼窝似乎往里陷的更深了,眉头紧锁,烟灰缸上的烟蒂被他咬的扁平。四月很少将情感流露在脸上,对他来说脸上的情绪表现是职业杀手的致命弱点,这不仅会对正在执行的任务产生影响,甚至损害杀手本身的声誉。对他来说,一副冷漠的面罩是面对所有危险的必需品,可他终究是个感性的人,以致于最后才会落得失败的下场。失败。我倒认为四月的职业杀手的生涯里没有失败过,充其量只是完成的质量偶尔不高,唯一的失败是他认识自己不够彻底,或者说那样的认识来的太迟。他总让我想到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最后他终于肯开口说话,说的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是不是该把酒吧重新封起来?至少恢复原来的模样。”他说,我一点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谈起这件事。
“我更喜欢安静点的酒吧,那可就没法赚钱了。”我说。
“岂止,还会赔进一大笔。不过凯当初让酒吧开张时就没想过这件事,既然如此,到底还是安静的酒吧好一点。”他转过头对我说。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他点点头。
“对于我这类人来说,干完活以后我可没有任何激情花费在上面,我只想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上一杯,然后回家。”我说。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他笑道。
“最好别期待的更多,否则你会大失所望。”我说。
我把车子停在六朝驿站的边上,下了车。这个点玛门还没来,我们可以坐在吧台边上等着。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空气里还弥漫着欢乐的气息,四月在和酒保聊天,我试图和女服务员调情。我也许是想挽回过去的一天。谁知道呢?
那位女服务员是位仿生人,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能触碰到她在表达情感时的牵强附会,或者只是我对女人的偏见。她有个男朋友(她是这么称呼的),每天午夜会来接她下班,他们通常会到最近的小镇吃一顿晚餐,接着来一场振奋人心的性爱,第二天以后他会送她来上班。假期时,他们会到沙城的地下VR虚拟世界里度过完美的一天。我很高兴听到这些话,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总是触手可及,但从没真正实现过。我曾和依依去过一次巴黎,那时我们正在度蜜月,我们走在午夜巴黎的街道上,试图寻找伍迪·艾伦的钟声。后来我再没离开过沙城,住在这里的人就像卡尔维诺的城市市民,他们永远也想不出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
“你看起来是个已婚人士,婚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
“你希望自己能做的更多。岂止是婚姻,人生也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先生,你还年轻呢!”她为我这些老气横秋的话笑了起来。
这年轻的小姑娘,我真想吻吻她。
她真是个小天使。据说撒旦被打入地狱以前,人间是没有天使的。
我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喝的太多了,因此有些摇头晃脑地跑去了厕所,接着晕乎乎的撞到了厕所的大门,才醒悟过来。我用冷水洗了把脸,不断告诫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只是想起了依依,一时情涌心头,难以抑制。我对着镜子抽起了烟。我观察着镜子中的那个男人,有些惊讶。我早就忘了自己究竟长什么模样。黑色浓密的头发、眉毛,黑色的眼珠,烟熏般的眼袋......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没人能想到。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马桶里,按下开关,我站在那看着它被冲进管道里。
我回到驿站的吧台前,所有人都好端端地坐着,唯独四月不见了踪影。驿站的主人用手指了指门外。我朝门外走去,远远地便听到玛门的声音,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随着我朝门口愈发靠近,玛门的面容再一次显现在我的眼前。他看起来一点没变,失去的同伴对他来说似乎只是秋梦一场。现在他的身旁又重新站满了属下,他们会听取玛门的号令,恭敬唯诺,这才是他所需要的同伴。他从杀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领导者,得到了渴望已久权力。他变的有些孤独起来。
“只要你肯合作,我可以把沙城一半的猎场交由你,任何杀手都不能染指。”玛门说,他信心十足,一点也不但心会被四月拒绝。
“你似乎忘了一个人。”四月笑道。
“谁?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干掉他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倒是听说不久前他把你打的狼狈不堪,所以你才会成为今天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我好端端的在这呢!”
“孤立无援。别忘了你身边的那些家伙为了钱随时能把你抛弃,这个行业本来如此。你刚刚失去了在杀手行业里最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同伴。老兄,现在只剩下你了,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孤身一人。”四月朝着那几个独火的成员点了点头,接着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各自离开了。
玛门伫立着,像巨人岛上的巨人雕像群中的一只,在夜色的冷雨里浮泛着冰冷的蓝光。他的脸上波澜不惊,眼睛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
“你把一切都计算好了,不是吗?就跟以前一样,你把控着事情的整个脉络,试图操控他们走向你眼中的美好世界。”玛门冷冷的说。
“我没那么伟大,这件事应该留给你眼中那位‘微不足道’的人物去做,这是他的职责。别忘了,总有一天他也会亲自给我拷上手铐的。在沙城,我们的存在就像精美的宫殿与小巧的风铃,等到历史的烟云闪过,宫殿就会崩塌而无人记起,风铃会被泥土掩埋。我们只是走个过场,老兄,别以为我们能改变整个世界。我们才是那种微不足道的人。”四月说。
“你似乎看透一切了”玛门嘲讽道。
“这只是我看世界的方式,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从没追寻过真理。”四月说。
玛门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了起来,他一点也没试图掩盖。他的手在颤抖个不停。他变的失望,甚至有些绝望。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充满了悲伤。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玛门指了指自己的脸。“那条疤痕,你让给我的,是吗?”
“不,那时我只是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你感到很失望,伤心透顶了。”玛门笑道。
“没那么糟糕,只是失望而已。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寄托任何希望了。”四月说。
我躲在门后看着他们沉默下来。接着周围只剩下夜晚沙漠的风还在吹个不停,沙子铺满驿站门前的阶梯。屋里传来男人喑哑的歌声,音乐飘到驿站的门前,越过黑暗中那两个人的头顶,飘向沙漠的上空。
四月的黑袍让他看上去与夜色融为一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他手中的两把银色匕首在月光下闪烁着,让人想起了曾经有一片古老的土地上空闪烁的星光。他们是黑夜里交织在一起的众多事物的其中之一,碰撞又弹开。我只能依稀凭着地上的脚印踪迹判断他们并没有走远,匕首与匕首的交接擦出红色的火花。
无声,寂静,你甚至没法想象那里有两个人正在打斗。四月掉落在地上的黑袍像淌在路上的雨水潭,要是踩上去准会跌倒。谁最后胜出对我来说似乎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电影剧场里的看客,坐在椅子上观赏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我坐在门槛边上抽着烟,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沙漠里遇到的一位女孩。那时我只有二十来岁,狼狈不堪的倒在沙漠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人群中,女孩在吟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篝火已经把我的头发烤的有些蔫卷。其中一个男人把水壶递给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纵使没有任何乐器伴奏,女孩的歌喉也同样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有好些人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她唱的那么入迷,以致于我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只是痴痴的听着。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死亡的存在。我想起了塞尔的父亲,莫里亚蒂的父亲,我的父亲,所有人抛妻弃子而去的父亲。我想起了过去空荡荡的美国西部;英格兰的碎石山林;东北大兴安岭被白雪映衬的发亮,足足有三十米高的红松;浪漫主义诗人描写月光下的山毛榉。我想到有关自然与生活的一切事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后来我听说那个女孩患了传染性疾病,他们把她抛弃在沙漠里,有人说曾看见秃鹰在啄食她的尸体。
直到现在我也还常常记念起那个唱歌的女孩,她就坐在篝火旁,稚嫩而苍白的脸庞上,黑色眼睛闪着令人陶醉的光芒。她不禁令人回想起那些古老的人情世故,以及无边旷野里经久回荡的狼嚎。古老的世界业已逝去,我们还没完全准备好,一只脚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迈入新世界的门槛。我们眼下的所作所为往往总是坏处多于好处,你别无他法。
我听到什么东西倒了下来,狠狠地撞到沙地里。月光把驿站边上的土地照的一片惨白,就连从尸体里流淌出的鲜血也是惨白的,血慢慢地,慢慢地渗入地里,一个男人喘着粗气在旁边站着。我看到他脸上的那道疤痕深深地嵌入了身体里,宛如一只黑色的匕首。
“你把活都干完了。”我说。
“你请我来就为了这个,不是吗?”他说着,捡起地上的黑袍用力一抖,重新系在身上。
“我想进去喝上一杯,你来吗?”他在门口转过头来对我说。
“不了,我还有活要干。”我说,这个时候我没有一点饮酒的欲望。
我起身离开,在沙地上俯视着玛门的尸体,他的脸上带着嘲讽,眼睛睁得大大的。伤口在他的脖子上,这会儿血已经流的差不多的。我把他抱起来扔进车子的后备箱,然后把车开到足够远的地方把他埋在沙漠里。没有墓碑。就像曾经倒在他手下的那些生命一样。我坐在那里抽了好几颗烟,才跳上越野车开回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