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空闲的的当口,我会时不时往体育中心的击剑馆里跑。那位管理员就像仰慕贵族妇人骑士,以名誉来担保这位贵妇的纯洁,甘愿为她付出一切。击完剑后,我们通常都会到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他最喜欢的酒是苏格兰威士忌,偶尔天气稍热他会嘱咐酒保给他加上两块冰。虽然他看起来相当寂寞,过着苦行僧似的日子,可他是个相当充满激情的人。我从没见过谁能像他那样大口地喝威士忌,你会以为他只是在喝水。
在他成为击剑馆的管理员之前,他曾是一所大学里的讲师,负责教授西方诗歌。他最欣赏的诗人是D·H劳伦斯,尤其关于性与爱的描写。他具有相当高超的交谈能力,还不时会吟唱起劳伦斯的一些诗句,;例如:
“此时,歌手伴随着热情的黑色大钢琴
喧哗地大唱已属枉然。儿时的
魅力又回到心里,洪水般的记忆
把我的男性气概冲垮,我为过去而哭泣”[1]
酒吧的主人告诉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来这里当一当艾伦·金斯堡。
在周围听得入迷的观众里,我再度看见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只不过这回没喝醉。在管理员与酒吧里的熟人交谈之际,我请了那位年轻人到二楼的酒桌上喝上一杯。他刚开始有些惊讶,还报以敌意的眼光,不过还是跟我上了楼。
“你是执法人员。”他刚坐下的第一句话就说。
“没有第二种可能?也许我只是个《圣经》推销员呢?”我说。
“你的手上有很厚的茧,尤其是食指,这说明你经常用枪。”他说。
“这能证明什么?”
“还有你刚刚结账的时候。”他指了指我的胸口。“我看到了里面的警徽。”
“这么说来你一点也不害怕?”
“害怕什么?”他疑惑的看着我,接着端起酒杯若无其事的喝了起来。
“即将发生的一切。”
“你要逮捕我吗?我犯了什么罪?”
“别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喝上一杯。你觉得他怎么样?那位朗诵者。”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诗人。除非那些诗不是他自己做的。”
“当然不是,他是击剑馆的管理员。我就是在那认识他的。”
“我不知道你打算从我这得到什么,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酒。”他说罢作势要起身,我伸手示意他保持原状。他没做任何反抗。
“我听说有关你的一些传闻。”我说。
他没做任何回应,依旧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在盯着我。
“眼下我面临着困境。其实也算不上,顶多只是个假想。因此我还没决定好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说。
“尽你的职责,警官。”他的话平静的让你以为自己只是在和一位邻居聊天。
“我不知道他们最初把你制造出来的目的,我从来不参与到这些是非评判之中,不过我倒想了解你的想法。”
“我想不出一个普通人的想法有值得研究的地方,况且我不是科学家实验室里的众多实验品之一。”
“这么说来你只想过一个普通人生活?”
“有何不可?”
“要是你是个人类,想必会大有作为。”我笑道。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警官,我不是个人类。”他说。
“你住在哪?”
“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任何场所。”
在我们谈话期间,管理员快步朝我们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愉快的气息。我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我让年轻人稍坐片刻,接着把管理员支到一边。我拜托他收留这个孩子,并且对他来说这位年轻人可以和他作伴,何乐不为。他告诉我很久以前就有收养孩子的念头,但并未提到没有把想法付出实践的原因。至少他答应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一点窘迫与不安,没有任何犹豫。那位有着第一位不着落独自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名字的年轻人也愿意找到一个庇护所,于是便跟着管理员回到了击剑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了林白在历经漫长孤独的飞行之后望见法国土地时的激动,以及刻在他墓碑上的那段文字:吾随晨曦之羽翼,而至天涯之海角。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对我来说,这不过又是生活之外的一部分。遇上类似的事时,通常我都会有多远跑多远。哈!生活之外!我连生活里的都还没弄明白,更别提生活之外的了。这个时候我只希望有个人给我打电话,只要他能说话,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说的什么话,然后我会告诉他:“老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就这么干。”
果不其然,在林白走后不久,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要是世上之事总是心想事成,那可就太糟糕了,还不如不来呢!
“你看着他在你的眼皮底下溜走,这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罗科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喊。
罗科,当然是罗科!罗科无处不在!哪里有摄像头,哪里就有罗科。诸位不要轻举妄动,我罗科是位道德品质无可挑剔之人,当然我的人格没有圣人那般崇高,只是偶尔会建立几个救助基金会给底层人民予以保障。别想着偷偷摸摸干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事。顺便说一句,正是如此,罗科职业介绍所是你梦寐已久的选择。
“他只是个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我说。
“他是仿生人,你和他坐在一块的时候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件事。”
“我不认为其中有什么差别。”
“别让这段友谊破碎。”罗科的语气变的冰冷起来。
“他引起你的重视,肯定有特殊原因,在你向我坦诚之前我不会把他交给你。别忘了一件事,现在我对这孩子负有责任。”
“你在哪?”
“鲸鱼酒吧,我相信你能找到。虽然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我的生命可没有这么长。”
罗科挂下电话,他一定急匆匆地跑出办公室的门口,把外套随意披在身上便驱车赶来。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我哪知道他挂下电话后在干些什么?也许他刚刚还在亚特兰蒂斯的城墙眺望,这会儿已经到达波罗的海沿岸了。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罗科怒气冲冲的踏进酒吧,舞池里的好几位女士被他壮硕的身躯吓了一大跳,几乎要迷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在楼上向他招了招手。他几乎是跑上楼梯,脾气终于软了下来,倒在沙发上。他盯着桌上的酒杯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不时抬头瞄了我一眼。我同样没有开口,只是示意性地往墙上的石英钟瞧了几秒钟。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爆了一句粗口。
“你一点也不奇怪?除了代码输入的情感以外,他的身上还诞生了别的东西,你和他交流的时候应该感觉到了。他一点也不像仿生人,无论是情感流露还是行为举止,他和一个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经营那家公司的都是些老狐狸,虽然他们试图封锁这条消息,不过既然信息诞生了就一定会流传。老兄,他就是由人类扮演的上帝创造出的第一个有机生命,说不定还能繁衍后代。你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罗科滔滔不绝的说着,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警察,你想我怎么做?拯救世界?”
“你只需要把他交给我,剩下的一切就与你无关了。好好当一次赏金猎人,这就是你要做的。”
“你会怎么对待他?”
“你以为我是位外科医生?必要的话我会把他,嗯,拆解......”
“得了吧,这和你的职业压根就毫无关系。”
罗科皱了皱眉头,起身朝楼下望去。要不是我认识他,一定会以为他正打算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再者,这个高度至多只能把他的腿脚摔伤,两个星期就能痊愈。他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半个沙城的男人、女人都是他养活的。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他缺少的只是几位风姿妖娆的情人和一位窈窕妻子人生就完满了。不过让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他从不接触任何女人,这倒不是说他是个同性恋者,不如说除了工作以外,他对爱情与性爱毫无兴趣。
“话是这么说,但这件事确实让我夜不能寐,我甚至以为研究他才是我的毕生使命。因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罗科转过头瞪了我一眼。“你非要抽烟不可?”
“习惯了。”我把烟重新放回烟盒里。
“老家伙们是什么反应?”我问。
“毫无疑问他们也派了不少人来追捕林白。我一直很奇怪他怎么会起这个名字。其中就有斯芬克斯的杀手,也许还包括四月。”他说最后一句时像是试图安慰我似的重新坐了下来。
“四月要干这种事就不叫四月了。”
“谁知道呢?”他对这种事向来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因此话题很快又转回林白的身上。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林白可以交给我?”
“你认为斯芬克斯的杀手不会找到你的工作室?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通过你来寻找林白。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人的消息比你灵通,你会成为他们的最佳选择。你没有向他们提起你对林白感兴趣的事吧,那样的话你反而是他们怀疑的第一个对象。无论怎么看,你的工作室都是最危险的地方,那个鬼地方可一点也不安全,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找人修修大门,补补房顶。”
“那叫复古!毫无品味的家伙!我的房子比联合国大厦还要牢固,你担心自个的屋顶去吧!”他涨红了脸喊道。我从没见过他情绪这么激动,就像放大版的小猪佩奇。
“你瞧,老兄,这件事由不得我,得让那位年轻人自己决定,要是他不情愿。”我摆了摆手。
“既然这样,我希望明天能够听到你的消息。”罗科往自己的嘴里灌了半杯威士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不过有一件事你说的没错,他们已经来过我的工作室了。”
罗科起身向我告别,晃动着巨大的身躯轰咚咚的走下楼梯,向几位仰慕他的女士微微一笑,接着便离开了酒吧。
罗科一点也不像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如果邻居发生了凶杀案,他大概只会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但那天心情好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他极力把自己挤进这样的麻烦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确实发生了。这回他委实做了回浪漫主义者。但回头一想,像我们这类人似乎都差不多,无论是四月、凯还是罗科,甚至包括我,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结完账单,离开了酒吧,刚跨出大门,远远地望见有两位仁兄不远千里而来守候在我的车子旁,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给他们一点小费了。现在的服务行业如此发达,那些尽职尽责的人得到他们应得的那份再理所当然不过。于是我走上前向他们打招呼,正要掏出我的钱包,穿着黑色西装的那位突然开了口。
“莫兰先生?”
“正是在下,不知各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有人想和你聊上几句。”他说。
我又不是伍迪·艾伦,我想不出这些上流人士为什么总想找我聊天。
在他说话期间,另一位走到旁边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边上,拉开了车门,等着我钻进里面。他们在那等着我,一言不发。我猜那两副墨镜后面铁定藏着一双野性般的眼睛,就像《西部往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那位不喜欢等人。”他催促道。
“我不喜欢番茄酱,它让我感觉又重新坠入爱河。”我说。
我最终还是坐进了那辆凯迪拉克里,虽然我更愿意回到公寓里读上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们没给我准备头套,因此我从车窗里可以望见车窗外的沙漠,以及漫天的繁星。这个时候我才想起《猎魔人》里的那句经典语录:别错把湖面的倒影当成夜空的繁星。
车子大约行驶了两个小时后在一所人造庄园里停了下来。这所别墅给我的第一感觉有些好笑,铁栏围着的整座庄园让我想到沙城监狱的外景:高压电线一圈圈的绕过铁栏的尖顶,一座欧洲城堡伫立在围栏的中央,沉重的黑色塔尖直指天际。司机对守门人招了招手,车子开进偌大的庭院,在六米多高的喷水池前停了下来。整座庭院有如一片绿洲,道路两旁铺满田径场上的人造草,几颗羸弱的瓶子树伫立在围墙附近,余下的大多是低矮的胡杨。城堡的大门前围着几重灌木,上面居然开满了玫瑰!穿着白制服的老管家站在台阶上满面笑容的向我招手。我从没见过这么热情的管家,或者现在压根就没有人类在从事这个行当。
“您好,先生。”他向我鞠躬,宛若在向一位欧洲君主朝拜。
“主人在候客厅里等着呢!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这就去见他,瞧瞧他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我说。
“主人每天都很忙碌......”
穿过白色的大理石长廊,和半吊的水晶灯,一扇古朴的大门被推开,我们的主人公就在桌子旁优雅的端起茶杯喝起茶来。管家伸了伸手示意我过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半路回了个头,看见管家走了出去,紧接着大门被关上。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如果这里发生争斗,我将无处可逃。不过这位优雅的绅士,我猜他更愿意我称呼他为男爵,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间精致的屋子里。
“莫兰先生?久仰大名,请坐下喝杯茶吧。”他笑着向我点点头,秃顶的脑袋闪着亮光。
我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接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佣人托着酒和杯子从房间的另一个门口走了进来。
“艾薇,给莫兰先生拿杯啤酒。我听说你比较喜欢喝啤酒。”他的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不必麻烦了,我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挑食。”我说。
“艾薇,给我们拿点香烟吧。”他又对女仆吩咐道。
女仆应了一声,便恭恭敬敬地离开了会客厅。
“莫兰先生,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会请你光临寒舍。照理说我从不在工作时间会见任何客人,尤其在午夜这个特殊时段,不过相信你值得我这么做。”
“别失望的太早。”
“你一定已经听说了林白的事,因此我们就免去不必要的问候,开门见山吧。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林白,并把他送到这里,我会给你提供一切需求,事后我将支付你一笔费用。不知你意下如何?”他倒了两杯威士忌。
“谢谢。我很钦佩你的坦率......”
“我姓俞。”
“俞先生,这种事你应该去找私家侦探,或者罗科职业介绍所,我相信他们能给你比我更专业的意见。据说有一个被称为斯芬克斯的杀手组织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些事情。”
“莫兰先生,我是个正派的生意人。虽然我做的是仿生人买卖,可我并不想掺和到沾染鲜血的行当了,除非到了非这么干不可的程度。希望我这么说没有冒犯你的职业。”
女仆把烟拿进来后便出去了。俞先生抽起了烟。
“没关系,我见到美国南方骑士的正义之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
“俞先生,不知道你的能力范围有多远?”
“我和你的上司,我们去年一起打过高尔夫球。他最近怎么样?”
“我从没见过谁像他那么幸福。”我说。
“俞先生,恐怕你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在这方面一点忙也帮不上。”我说。
“感谢你的到来,莫兰先生。”他站起身来朝我握了握手,脸上带着点忧伤和失望。
“要是不介意我问一句,他对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临走之前我问道。
“莫兰先生,林白在我的工厂里被制造出来,我对他负有责任。”他说。
我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你。艾先生谈起过你,那件事情发生后,你的名字就这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俞先生,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走过冰冷的长廊,跨出了城堡的大门,管家站在门边向我投以微笑。
“欢迎下次再来,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管家先生。”
回去的路上我给老艾打了电话,他告诉我如果他是女孩就会爱上俞先生这样的人,他在沙城从没见过如此风度翩翩男人,或许只有英国皇室的后代才能与之媲美。
“他诚实吗?”我问。
“日子有多长,他就有多诚实。”
“这是《卡萨布兰卡》的台词,你盗用人家的台词。”
[1]选自《大象》,D·H劳伦斯,著,欧阳昱,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一版,3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