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蛐蛐的叫声没了踪影,围墙外老槐树上的猫头鹰发出几声阴暗的低鸣,远处山林里传来一阵凄凉的狼嚎。我像是瘫痪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我有些恍惚了,在寂寞的空气之中像是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野菊花的清香,它让我眼睛转了一下,并凑起鼻子使劲地嗅起来。
我坐起身,挪动到书桌前,双手支在窗台上,探着身把脑袋贴在那满是锈迹的铁护栏上。我定了定神,窗台旁的书桌前已经寻不见太多的光,那里并没有人,我仍瘫躺在木板床上。
杨离开流沙镇中学后,班里竟冷清了许多。
宿舍被塞进去两个男生——邱文和邱武,他俩参与过那天夜里羞辱杨的事,谁也不肯用杨之前睡过的床,便都安顿在了下铺。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书本上,和他俩并无太多交流。
晚上熄了灯,查宿舍的管理员走后,他俩常常在下铺肆无忌惮地聊女人,讲着一些从带插图的小人书里看到或是以前在胡同里从老光棍口中听闻的荤段子。他们乐此不疲,讲完了所有的听闻就又从头开始温习。
我的耳朵被迫接收了所有的声音,有时他俩刚张嘴我就知道今晚要收听的是哪个村的寡妇找人挑过水,或是谁家的小媳妇给她男人织了一顶绿帽子……
有一天夜里,宿舍熄灯后,邱文和邱武竟打手电表演起了一本封面艳红的禁书里面的一段情节。
邱文扮演女人,邱武扮演男人,他们还邀请我来出演那个女人的丈夫,被我破骂后仍不放弃。他们并站在床铺前,热忱满满地跟我讲戏——邱文为在外做生意的我买了一件红围脖,结果回到家中却被暗恋“她”的邱武给强bao了,而那条围脖却神秘地消失了——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地令人作呕!我蒙头不看,捂着耳朵没再听下去。
又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意朦胧之中听到他俩讲了一个特别的故事。这个故事,他俩之前从未讲过,像是保留曲目,又或是他俩也刚刚听闻。
在流沙镇最西面有一个村叫沙岭,离海特别近,村民多依靠捕鱼、贩沙、晒盐为生计。沙岭村村头有一栋二层小洋楼,每到傍晚,便会出现一个穿白色碎花旗袍的女人。她盘着头,戴着钗,总在傍晚时候站在门前石狮子旁,抽一种细且长的烟。她背倚着石狮子脚下的石墩,一条腿抻直,另一条腿弯曲着把红高跟鞋鞋尖垫在水泥地上,一只手举在身前翘着兰花指夹着烟,另一只手则抱在胸前托着那只胳膊的肘,浓妆艳抹,白粉朱唇,举手投足间便是风情万种,伫立不动时也惹路人多看几眼。
听他俩讲到这个女人是ji女的时候,我有些不以为然,毕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而让我心头一颤的却是后文。
他俩肆意地挖苦着那个女人,说她以前是在城里夜总会坐台的,有个男人在城里做生意时和她来往久了竟有了感情,于是把她从夜总会赎了出来。回到流沙镇沙岭村,那个男人便在村头给她盖了这栋豪华的二层小洋楼。却不曾想,她却留下了坐台的毛病。
“这风骚的身段,招人的打扮,再加上这坐台的职业病,谁看不出她是个ji女?”
“听老大说,她给那个男人生了个儿子,还是个傻子!”
他俩说这个傻子就是杨!
讲到这里,他俩的笑声变得异常大。我破口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臭屁!”
他俩却不生气,说这是真的,他俩的老大曾亲眼见过杨喊那个女人“娘”,她还把杨楼在怀里用脸蹭他的脸……
他俩口中的老大叫扬虎,和杨是一个村的。杨虎身高马大,发育远超同龄人;但不知什么缘故,早早地脱发导致他有些秃头。羞辱杨的那晚便是他把我推倒在地的。扬虎打小就有走街串户四处闲逛的习惯。听他俩这样一说,我想为杨辩解却有莫名的无助感。
我从不敢轻易给一个人下定论,或是轻易地去讨厌谁,但他俩的坚持不懈最终让我妥协了。杨在我心中的地位——唯一的朋友——开始动摇。我在有了这种想法后突然很难过,转而开始厌恶起这两个人来。
杨离开流沙镇中学已有小半年,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在聚福镇私塾过得怎么样,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有时晚自习回到宿舍,我望向那两张书桌的时候会猛然想起他。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开始意识到他已经走上了别的路,我们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
我从言辞不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很多时候,我仿佛都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看!那个傻子!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然而当我转过身凝视的时候,他们总是低着头各忙各的,像是不曾说过什么。
课下的教室如此热闹,就像那个夏天一般,充满阳光的温暖,风的温柔,花的香。冷漠又奇怪的我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深陷在不存在的罩子里,无法溶入到这场热闹当中。但我又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等待时间给予我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
有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杨的信。我压制着兴奋,小心地打开油黄色的信封,从里面抖出一封折叠过的白底红分隔线的信纸。
杨的字很好看,是用黑墨水写的正楷。他向我问好,问我过得怎么样。转而说他在那边生活很如意,还交到了新朋友。他还说聚福镇私塾是个环境幽美的庄园,同学都很友善,老师也学识渊博,善解人意。
他过得很好,还交到了新朋友。我低着头,抱着手里沉沉的信,开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