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苑回到清宁宫的朱载壡,倒是不知,在他走后,嘉靖便召见了陶仲文。
想着明日天黑前便要抄写整整十篇《大学》,呈送给老道长,他就心头冒着火。
回了东宫之后。
见到如今已经被他借以读书之由,弄到此处来住的小蜜蜂朱载坖和朱载圳。
也不等这两人开口说话。
朱载壡便恶趣横生,板着脸道:“今日虽说是首日出阁读书,但温习课业本就是学生该做的事情,父皇方才也多加提点。所谓温习,以求通背,死背不如烂笔头,三弟、四弟。”
小蜜蜂朱载坖和朱载圳两人对视一眼。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觉得在这位太子皇兄面前,就是莫名的紧张。
两人齐齐的动作恭顺,开口道:“太子皇兄。”
“你我三人乃亲亲兄弟,日后私下里便只以皇兄相称吧。”
朱载壡摆了摆手。
旋即便目露玩味。
“言归正传,为了你二人能不堕我天家体面,今日子夜前,各自抄写三篇《大学》交到面前。”
一听这话。
朱载坖和朱载圳两人,顿时面如霜色。
朱载壡却不给两人开口的机会,一挥手便迈出脚步,声音传了过来:“父皇在上,三弟、四弟如今住在清宁,为兄便是要担起你二人学业的事情,万不敢掉以轻心,为兄也是为了你们好。”
将罚抄的痛苦转嫁之后。
朱载壡便已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到了寝殿,冯保已经亲自送来了茶水,看向守在殿门外的朱七等人,小声说道:“太子爷,茶来了。”
朱载壡随手指了指桌案,业已取出空白的抄本,随口问道:“本宫当下忙于课业,近来内外如何?”
冯保小心的看了一眼周围,上前低声道:“回殿下的话,都打听清楚了,先前在东宫的太监、宫女,领头的都没了,余下的也全都罚去外面皇庄做事了。”
朱载壡目光一沉,无声的点了点头。
看来老道长对自己的重视程度很高。
心下稍稍安定一些。
他便已提起墨笔,准备攻坚两万多字的罚抄。
冯保倒是又小声说道:“不过近日沈贵妃的翊坤宫倒是传了些话出来。”
这是皇贵妃沈氏的寝宫。
也是除了东宫太子母妃王皇贵妃外,如今宫里头妃嫔地位最高的另一人了。
朱载壡侧目看过去。
冯保便说:“是康妃,这几日往沈娘娘跟前跑的格外勤,言语间多有思念裕王殿下的意思。”
朱载壡面上淡淡一笑。
这是小蜜蜂他母妃想要让儿子住回自己的宫里呢。
是怕自己害了她儿子?
他只是问道:“那娘娘怎么说?”
冯保顿时面色灿烂:“沈娘娘还会说甚?只说皇子读书乃是天家大事,德智育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今裕王和景王都已经出阁读书了,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便将康妃给打发了。”
朱载壡倒是有些意外,但对沈皇贵妃的反应,却又在预料之中,当即便笑着说:“今日晚间照例往永宁宫与母妃问安之后,再去一趟翊坤宫问安,往后也都按此去办。”
沈皇贵妃无子,只想着自己的三妹,皇女朱禄媜。
后宫无子便无依仗。
自己倒也可以多多亲近,不说能拉拢沈皇贵妃,其在宫外的母族沈家,往后说不得也能有一二人为自己所用。
冯保应下此事,便退至一旁。
倒是朱载壡又叫了在殿外值守的朱七。
看着站在眼前,虽然身上裹着飞鱼服,却已经能看出其身材健硕的朱七。
朱载壡眼里就透着欢喜和期待。
朱七倒是一板一眼:“太子殿下。”
朱载壡便已满脸堆笑道:“朱百户往后许是要久在东宫,待有机会,本宫自会向父皇奏请,这东宫诸禁卫管领侍卫官的位子,总是要让朱百户担一份的。”
东宫管领侍卫官名额是有两个。
官面上是全权负责东宫内外护卫职责。
荣耀高过实质。
但朱七却也面露激动:“臣谢太子殿下恩。”
朱载壡连连摆手,又好奇的说:“我观朱百户身形健硕,动作却又矫健非凡,想来便是在锦衣卫衙门,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
朱七面带羞涩,推说道:“锦衣卫历来皆为天家爪牙,能人辈出,臣不过微末而已。”
朱载壡却是摇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朱百户既能被选入东宫,定是有非凡手段的。本宫如今读书,思及孔子彼时所言君子六艺,亦知圣贤当年游走列国,皆仗剑而行。不知朱百户瞧着本宫,可有习武之资?”
其实这两日注视顺利,自己也空闲下来后。
朱载壡心头便萦绕着一桩事。
那就是明年,即嘉靖二十九年发生的那件震惊朝野内外的大事。
庚戊之变!
大明朝的京师北京城,就在明年,被蒙古俺答部生生打到了城头下!
大明朝的颜面再一次丢尽。
朝野震动。
不过对于朱载壡而言,明年是凶险,却也是大机遇的一年。
而这话到了朱七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他可不知道明年,煌煌大明还能被蒙古人再次打到北京城下。
“太子殿下虽已过了打磨根骨最好的年纪,但如今若是只求强身健体,能舞得枪、挥得刀,倒也正当合适。”
太子言语习武,在朱七看来,这无疑是和方才许诺自己东宫管领侍卫官一样的做法。
无非就是拉拢。
自己如今不过锦衣卫一小小检校百户官。
自然会对此趋之若鹜。
朱载壡又问:“若成持刀杀敌,需打磨操练几时?”
冯保在旁听着,面上一紧。
天爷爷的。
皇太子殿下不会是想着去杀蒙古人吧?
朱七倒是实诚些:“若论杀敌,非只看个人武艺,如今营中,多以军阵合力杀敌为主。不过……”
他又看了眼面露渴求的皇太子殿下。
便转而笑着说道:“若是殿下勤于操练,只需两三载倒也能比过寻常士卒。”
得到这等回答,朱载壡也未再多解释,只是点头道:“若是如此,还望朱百户往后每日晨间辛劳一番,本宫欲在每日读书前,跟随朱百户习练武艺,权当是……强身健骨了。”
朱七立马欣然一喜,躬身作揖:“臣奉谕领命。”
一日无语。
随后半月有余,朝中亦无大事发生。
朱载壡的日子亦是渐渐安稳下来。
每日晨曦天未亮,便会跟随朱七习练武艺。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专注却也实实在在惊到了这个锦衣卫百户官,不知不觉便开始教授更多真正的杀人技和技巧。
而每日晨曦练武完毕,朱载壡便会稍稍洗漱一番,按部就班的先到永宁宫请安,再去翊坤宫与沈皇贵妃问安,渐渐话题也开始从宫里聊到宫外。
在永宁宫或是翊坤宫用过早膳后,便会提前赶到文华殿东偏殿,跟随以张治、吕本为首的日讲官们学习四书五经、儒家经典。
不过东偏殿里的学习却是分成了两个部分。
当朱载壡学完《中庸》及诸子注释,开始攻读《论语》的时候,小蜜蜂朱载坖和铁憨憨朱载圳还在苦读《大学》。
为此,张治和吕本不得不调整教学方式,开始专门教授皇太子殿下更多四书五经的延伸注解和内容,而对裕王和景王,则是以只求能通背经典,知晓其意为先。
但也正是因此,朝中如今也渐渐传开,皇太子殿下聪睿无比,禀昊天之粹精,承列圣之鸿绪,聪明天纵,仁德性成,端的是个好读书苗子,更是个不日圣明之主。
这等话,尤其是说朱载壡是不日圣明之主。
若是方才别的时候,皇帝大概是要心生忌惮的。
但如今嘉靖听到朝外如此言论,心中却是愈发高兴。
隔几日就会当着黄锦的面,说上几句太子深肖朕躬,皇儿业已成人的话来。
一直到了四月初八日。
刚刚下课的朱载壡,便接到了黄锦从西苑赶来的传谕。
黄锦当着张治、高拱等人的面,朝着皇太子躬身作揖,随后便传达皇帝口谕。
“传陛下谕:”
“朕闻《礼记》有言:‘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皇太子载壡,冲龄毓秀,天资颖悟。”
“旬月之间,《大学》《中庸》皆能通其大义,翰林、百官皆曰:‘东宫之敏,可比周成王诵《金縢》之篇,汉明帝受《尚书》之训。’朕心甚慰,然治国非独章句之学,必观政以通实务。幸太子长成,彼亦监国。兹命太子自明日始,每日经筵日讲毕,即至万寿宫观政听决。”
黄锦色恭言顺的传达完皇帝的口谕之后。
最先反应过来,面露激动的却反倒是今日在东偏殿执教的张治。
这位出身湖广茶陵县的内阁大臣,瞬间满脸惊喜,左看黄锦,右看太子。
随后赶忙躬身上前。
“陛下口谕,命太子观政圣前,传祖宗之法,定国本社稷,臣等为陛下贺,为太子贺,为大明贺!”
自从那一日,皇太子殿下首次出阁读书,显露才华。
张治心里对内阁辅臣的身份倒是愈发的看淡,反倒是对太子殿下的学业愈发上心。
一个内阁大臣名头,哪里比得过日后备受新君信任的潜邸先生来的重要?
在他身后的高拱亦是心中震惊不已。
多次看向终于有了反应的皇太子,心中泛起无数浮想。
朱载壡这边倒是显得从容了些。
无他。
前几日陶仲文这个老道士,私下里遇到自己,早就提过这档子事。
他只是面色平静的上前躬身作揖:“儿臣谨遵谕。”
黄锦却是满脸笑容,上前托起太子,当着众人的面笑着说:“殿下,皇上还说,惟愿太子勤学,圣前观政,于钱谷知百姓膏血,于刑狱悟天道好还,于边事识夷夏之防,于漕运通南北血脉。待他日太子殿下嗣承大统,便无皇上提点,自能运乾坤于掌上,抚四海若烹鲜。”
朱载壡含笑点头:“还请大珰代为转呈,儿臣定不负父皇淳淳教诲,殷殷期盼。”
而在旁的张治更是心中大喜。
虽说东宫皇太子本就是国家储君,可皇帝这还是头一次提到太子嗣承大统的话。
只要太子日后无错无过。
大明传承今日便能定下了!
这位已经看不上内阁辅臣之位的官员,心中忽然冉冉升起两个字。
人群中的高拱亦是几番张嘴,欲言又止。
终了压下一切,心中却已经悄然生出无数策论。
或许……
日后可以更为主动些,等张治、吕本不执教的日子里,自己该好好与这位储君畅谈经学之外的国政了。
这个高新郑倒是全然忘了。
自己前些日子,还不大情愿入宫讲读的。
总之,此刻东偏殿内众人各怀心思。
等到黄锦离去,太子回宫。
有关于皇太子明日开始万寿宫观政的消息,也如风一样吹出了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