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日。
昨日晚间。
西苑便有旨意发出。
依着旨意上所说,自然是因为如今边事急切,而九边又有胆怯无能之处,累及关辅京畿安危,所以皇帝有整顿激励军心之意。
加之内阁首辅严嵩进谏。
所以皇帝决定要择日出宫巡视京营,力求革除军中积弊,铲除不法,振奋军心。
以上是先决条件。
随后便是话锋一转,皇帝自言深知圣驾出宫的影响,而皇帝又最是仁爱百姓,不愿百姓受到惊扰,所以不会轻易出宫巡视京营。
但军心却还是需要激励的。
所以怎么办?
既然你们这些大臣都说太子现在很有贤名,那就让已经开始观政的太子,代替皇帝先行出宫巡视京军各营。
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皇帝才会选一个日子出宫巡视,力求无需繁琐出宫巡视,便能将事情办好。
旨意一出。
朝中对此自然是议论纷纷。
除开不发一言的中立派,反对的有,支持的也有。
不过到底还是因为皇帝的旨意写的太好,由头正大光明,没人会挑朝中正在整顿宣大三边,加强边备的节骨眼上,去置喙阻拦皇帝巡视京营。
可没人上书反对,却也不代表就没人议论这些事情了。
内阁。
早早的。
严嵩、张治、吕本三人便开始点卯坐班。
一众在皇城内外办事的中书舍人,亦是开始忙碌起来,或书写文案,或往来各处通传消息。
严嵩今天脸色有些不大好,坐在交椅上,便一言不发。
而吕本则同样有些沉默,只顾着审阅兵部、户部呈上来的最新奏疏。
唯有张治气色最好,眉眼间尽是笑意。
坐定用了一杯茶后,张治抬头看向严嵩和吕本。
“元辅。”
张治轻唤了一声。
严嵩抬头看向对方,眉宇间带着疑惑:“文邦何事?”
文邦是张治的字。
见张治开口,对面的吕本亦是放下手中的奏疏,抬头看来。
张治笑着说道:“元辅,依着规制,如今太子及裕王、景王二位殿下出阁读书,经筵亦是要开的。再有几日,便到了经筵之日,不知元辅与徐尚书有何商议,可需我等早做准备?”
徐尚书是指今年二月被擢为礼部尚书,仍兼掌翰林院事的徐阶。
张治和吕本是日讲官,而高拱等人则是讲官。
负责的是日常讲解课业。
经筵则是泛泛而谈,将各类学问都融汇一处,做延伸讲解的事情。
然而吕本听到张治竟然是提这事,不由眉头一皱。
他也不等严嵩开口,便抢先一步,带着些不悦道:“文邦,如今朝中因福建、浙江两省以及宣大三边之事,百官早就头疼不已。昨日皇上又降旨,要太子近日出宫先行代天子巡营。你如何还只记着日讲经筵的事情?”
这几日吕本当真是过的有些烦心。
宣大三边总督翁万达上的奏疏,皇帝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照准,而是让兵部和户部商议。
可让二部商议那四十多万两银子的开支,以及数万徭役和军兵之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议出个定论?
东南的事关系身家亲族。
宣大三边的事,牵连着他们这些人在朝中的官位。
如何能安心?
张治却是挑眉侧目看向吕本,有些不解:“太子如今贤名在外,代皇上先行出宫巡营,难道不是朝中要事?翁尚书上疏,也提了请调六千京军驻守宣府,便是因为京营如今不堪用,才未曾成行。若京营军心可用,士卒皆为精锐,又何如劳师动众,辛劳皇上与太子巡视?”
“你!”吕本顿时面上一急,最后却是微微涨红着脸,挥了挥袖,有些愤懑的扭头看向一旁:“不可理喻!”
张治如今当真是一心扑在朱载壡的学业和贤名上。
见吕本这般作态。
他也不过是心中付之一笑。
自己难道是不知吕本他们这些人,背地里的那些蝇营狗苟?
不过是不愿理会罢了。
瞧着吕本那副愤懑的样子。
张治依旧是面带笑容,语气幽幽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他摇着头,有些唏嘘的开口。
“我等如今是既有功名,也居高位,得受皇恩。若是只思一处,枉顾国家社稷,倒是妄为人臣。”
没有什么遮掩。
算是很直白的告诫。
随后张治扭头看向坐在内阁头把交椅上的严嵩。
严嵩也有些无奈,只得皱眉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等臣子,自当要遵旨奉命。太子如今随时都会出宫巡视各处,朝中难道便不管不顾?老夫觉得,不论是吏部还是兵部,亦或是户部,甚至是刑部、都察院,也都要动一动,有所表示。”
老严头现在确实很有些受伤。
朝中如今对皇帝和太子出宫巡营多有不满,顺带着对提出这个意见的自己,也指责不少。
昨日旨意下来,自己在家里,本想喝口茶歇一歇,却不想连儿子都跑过来明里暗里责怪了一番。
可若是不满足了皇帝巡视京营。
难道还能真让皇帝跑去九边巡视?
如今让吏部、兵部,甚至是户部、刑部、都察院都动一动,无非是想要平息朝中对自己的指责,各部衙门都出人往京营里走一趟,能遮掩的就遮掩,能拿出来摆在台面上的腌臜就亮出来晒一晒。
总是要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
内阁值房里,气氛稍稍有些沉重。
张治也没了什么劝说的念头,无非是等太子再长大一些,朝中再多一些忠良,到时候再做打算罢了。
话分两说。
内阁里头相对无语,而在宫外各处,却是热议不断。
靠近城北德胜门,毗邻积水潭与什刹海的发祥坊内。
坐落着一座营造煊赫,门第巍峨的府邸。
府门上疏敕造成国公府描金大字,门前功勋武将仪仗琳琅满目,往来行人无不是高官厚禄,少有寻常百姓过路。
而在今日。
这座成国公府前,停下的车马轿子比往日更多了些。
但这些来者,却大多都面带遗憾和担忧的未进公府之门,便姗姗离去。
而在成国公府内。
前院正厅。
如今方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的现任成国公,加特进光禄大夫、太傅衔的朱希忠,正座于上。
在他的身边,其子朱时泰正穿着轻便潇洒的曳撒,侍奉在旁。
而在厅内,另外还端坐着两人,皆穿着戎服。
早已闻旨赶来成国公府的现任保定伯、坐五军营右哨的梁继藩目光中透着担忧,看向朱希忠:“国公爷,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出宫巡营,您当真处之泰然?”
两家都是起于成祖皇帝靖难,关系比之旁处更亲近些。
与保定伯梁继藩坐在一起的,则是同为靖难功勋后裔,出自成安侯府的郭应乾亦是面上堆笑:“国公爷,皇上如今要巡营京军,遣了太子先行巡营。咱们各家都知道,这是为了应对宣大等边守御不利的缘故。可不管是皇上巡营,还是太子巡营,定不光是要激励振奋军心,也必然是要查一查各营过错,这……这总是叫人不大安心的。”
与保定伯相比,郭应乾虽然出身成安侯府,爵位比对方高,但他爹死后,他还一直未曾承袭侯爵之位。
如今若是京营再出了事,他袭爵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变故。
坐在上方的成国公朱希忠,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打量向两人:“朝中文官这几年也不是一次两次上疏言及京营,多说京营缺额甚多,老弱泰半,将校屡屡,士卒懈怠。天子要巡营,难道我还能给挡回去?”
保定伯梁继藩脸色僵硬。
未袭爵的郭应乾却是更为紧张不安:“国公爷,您自嘉靖二十一年便掌右军都督府事,提督团营及五军营,京营这些年究竟如何,您也是知晓的,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明着是此般说,可暗中却又是在说朱希忠这位成国公,对京营如今的局面,也是要背负一定责任的。
朱希忠立马看向郭应乾,倒也没有生怒。
反倒是脸上露出笑容:“今日宫里旨意下来,我便知道,你们不是寻到我这成国公府,便要往英国公府、亦或是定国公府去。所为何事,我亦知晓。”
梁继藩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国公爷既然通晓诸事,还请教我等目下该当如何?”
说完,便示意身边的郭应乾一同站起来,朝着朱希忠躬身作揖。
朱希忠侧目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儿子,随后才面带笑容的重新看向两人。
“你们啊,身在局中,便总是看的不清。”
“天子巡营确为边事,可难道便只为了九边?”
朱希忠在两人诸事下,面含笑意的轻摇着头。
郭应乾上前一步,神色愈发恭敬:“还请国公爷教我等。”
他这般作态,梁继藩也只好走上前。
朱希忠则是目光深邃的看向外面:“都安分下来,若我未曾猜错,想来咱们那位已有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今日便会出宫来寻本公了!”
两人全然不知,面露茫然。
这成国公怎么就笃定,太子殿下今日便会出宫,更是这般确信那位就一定会来成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