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托瑞克的机械表挂在帐篷支架上，齿轮咬合声与地下河的呜咽混合，暗河的风卷过岩窟，带来一丝腐殖质的潮湿气息。

　　维克斯的帐篷孤零零扎在岩壁凹陷处，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独特作风。

　　帕特里克盘坐在冷透的灰堆旁，披身外套蒙着一层夜露。

　　他闭目垂首，重剑横于膝上，呼吸轻得近乎凝滞——这是他特有的冥想，意识沉入深海，唯留听觉散布到方圆七十米内的每一处角落，静待着捕捉每一丝异动。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轻盈、犹豫，靴底碾过苔藓的黏腻声像羽毛扫过鼓膜。

　　帕特里克顿了顿，开口道：“这么晚了，不睡觉来这边干嘛？”

　　米娅裹着褪色的斗篷，挨着他坐下。

　　篝火残光在她金发间跳动，映出眼下淡淡的青影。

　　“你要想替我守夜，倒也行。”

　　“睡不着。”米娅抱膝盯着火星，“一闭上眼就是米拉尔城的冰雕公园、在庭院训练的日子、枯竭症……还有三百二十七。”她轻叹一口气，“所有画面绞在一起，就像用各种蘑菇做成的黏菌餐。”

　　“我记得某人说过，再数到三百二十七就让我给她一耳光，需要履行约定吗？”

　　“我没说过！”米娅猛地抬头，耳尖泛红，“肯定是你记错了。”

　　洞顶一滴冷凝水坠入暗河，回声如钟摆摇晃。

　　“我父亲的那把剑……”

　　她突然压低声音，指尖抚过精金剑柄上藤蔓缠绕星月的纹章。

　　“匕首滩的精灵铁匠说它和妖精荒野有关。你知道那地方吗？”

　　“嗯……那是一个映射位面，传闻那儿的时间如蜜酒流淌，生灵与魔法共生，但更具体点的话——”他收手摇头，“自己找个时间问布莱登吧，他懂的东西比我多。”

　　米娅屈起膝盖，将下巴搁在剑柄末端：“我还以为老师那么厉害应该也同样见多识广呢……唉，莫名有点失落。”

　　“人无完人，况且我也不过是略懂一些本领，还都只是些挥剑的粗活。”

　　“略懂一点？”米娅夸张地瞪大眼，“前些日子一剑砍死白龙……那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一点本领’了。”

　　帕特里克的嘴角极淡地勾了勾：“行了，去睡吧。”

　　“困了自然会去……”米娅抱紧斗篷，“对了，芙兰莉最近……没那么抗拒别人靠近了。”

　　帕特里克闭上眼准备重新进入冥想状态：“因为枯竭症压制了她身上的寒意，之前的抗拒是她不想误伤他人。”

　　米娅拾起一根枯菌杆，戳了戳余烬中未燃尽的炭块：“应该是的，而且她现在偶尔会回我的话了，虽然都是‘嗯’、‘好’之类的……不过她跟我说过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芙兰莉的帐篷，话音忽然凝滞——帐篷的帘布半敞着，里面空无一人。

　　“等等……我是不是看错了？”米娅倏地起身，枯菌杆从指间滑落。

　　她几步跨到帐篷前。

　　掀开的帘布下，只有凌乱的毛毯和几缕未散尽的黑雾。

　　“芙兰莉不见了！”

　　米娅的声音惊飞了一只岩缝里打盹的盲蝠。

　　帕特里克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站起身，转身看向芙兰莉的帐篷——内里确实空空如也。

　　“不可能……”他低声道，声音中充满困惑。

　　他那超乎常人的感官，竟连一丝异样的气流都未能捕捉，芙兰莉就这样在自己的耳朵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这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盲蝠扑棱着膜翼，穿过磷光流淌的钟乳石群。

　　这受惊的小生物向着更深的黑暗逃窜。

　　岩缝逐渐开阔，荧光蕈丛如星辰地毯般铺展，直至一片巨大的洞窟豁然显现。

　　卓尔风格的螺旋浮雕爬满穹顶，黑曜石立柱上蚀刻着蜘蛛与锁链的纹章，却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支离破碎。

　　地下河在洞窟中央蜿蜒成翡翠色的湖泊，鱼群鳞片折射出虹光，与岸边荧蓝的蘑菇林交相辉映。

　　然而美如幻境的景致下，腐臭的血腥味如毒蛇般游弋。

　　湖畔堆积着残缺的奴隶尸体，断肢被藤蔓缠绕成“装饰”，肠脏悬挂在巨型蘑菇伞盖下，随湿风摇晃。

　　盲蝠掠过一处棚屋。

　　破木板拼成的“宿舍”里挤着数十个瘦骨嶙峋的身影。

　　鼾声此起彼伏，唯独一个男性侏儒睁着眼，耳廓紧贴潮湿的墙壁——他在等待。

　　洞窟入口外的阴影中，四道身影伏在岩脊上。

　　领队的半卓尔女性——莉芮尔，她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

　　趁着废陋巨人去河边取鱼的空隙。

　　“准备好自己的家伙，该上了。”

　　莉芮尔的指尖刚触到腰间匕首，她的眼睛却看到了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洞窟入口的磷光中，一道裹着黑斗篷的身影正缓步踏入。

　　尸体悬挂的锁链在幽影拂过时无声断裂，干枯的四肢如落叶般散落一地。

　　“这精灵是谁？”队伍中的男性人类压低嗓音，弩箭槽的幽光对准那道身影。

　　“不对劲……”莉芮尔按住同伴的武器，“再等等，观察观察。”

　　芙兰莉的双眼漆黑如深渊，瞳孔吞噬了所有眼白。

　　虚无的浪潮在她意识中翻涌，疯狂如毒藤般攀附每一寸神智。

　　她绕过帕特里克警戒的感官，穿过岩缝与暗河，最终被某种无形的牵引拖入这片卓尔废墟。

　　废陋巨人提着腥臭的鱼桶踱回篝火旁，三只不对称的眼珠因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而瞪大，它咧开溃烂的嘴，巨人语的咒骂混着黏液喷出（“Uthrod kulg thra！”——意为“瘦弱的虫子！”），巨棒在地面砸出裂痕。

　　在它畸变的认知里，这精灵不过是又一只自投罗网的奴隶——或是一顿鲜嫩的晚餐。

　　吗？

　　巨人迈出第一步时，幽影已以闪电般的速度“擦”过他的手腕。

　　“Ghaash?!”（“什么？！”）它错愕地盯着自己被切断的手掌，动脉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芙兰莉的脸颊，精灵的嘴角缓缓扬起，弧度扭曲如裂开的陶俑。

　　巨人额头的眼球疯狂转动，喉管鼓动想要嘶吼，却只吐出半声破碎的音节——幽影贯穿了它的咽喉与眼窝，黏稠的脑浆顺着脸颊滑落。那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时，邪眼诅咒的紫光尚未在瞳孔凝聚。

　　洞窟外的莉芮尔屏住呼吸。

　　侏儒蜷缩在腐木棚屋的缝隙后，眼球因恐惧几乎凸出眼眶。

　　他目睹幽影撕裂巨人的血肉，黑雾吞噬尸骸，却连一声呜咽都不敢泄出——这不是救赎，而是更深的噩梦。

　　深处的神殿废墟传来震颤，三只废陋巨人踏碎石砖冲出。

　　它们畸形的五官因暴怒扭曲，巨棒砸向芙兰莉的刹那，幽影已以更快的速度袭来。

　　莉芮尔的望远镜镜片映出血腥的画面：第一只巨人的双腿在迈步时齐根断裂，第二只的巨棒尚未挥下便被黑雾绞成木屑，第三只试图张开溃烂的嘴嘶吼（“Vornak zhah！”——意为“撕碎她！”），喉管却已被幽影贯穿。

　　不到三次心跳的时间，三具庞大的身躯便被幽影切断、撕碎，与先前未被黑雾完全吞噬的同类残骸混作一团。

　　“巨人比预估的还多了三个……”人类男性弩手嗓音发颤，“那精灵杀它们像捏死地虱一样简单……现在怎么办？”

　　“撤退。”莉芮尔收起望远镜，脸色有些苍白。

　　“我们不能弃塔里克于不顾！”半精灵法师卡莱恩低吼，翠绿瞳孔映着洞窟内的血腥，“他还在奴隶棚里！”

　　“清醒点！”莉芮尔揪住他的斗篷，“你想和那疯子谈条件？她连巨人——”

　　卡莱恩的咒文打断了警告。

　　他掌心迸发的昼明术如烈阳炸裂，白光瞬间吞没洞窟。

　　芙兰莉的身影在强光中僵住，缓缓转向光源——

　　“你疯了！”莉芮尔拽着卡莱恩向后疾退。

　　“你说的对，我们现在只能撤退，但可以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卡莱恩喘息着甩开她的手，法杖尖端再次亮起微光，“只有这样，塔里克才有机会从另一侧溜走！”

　　白光渐黯的刹那，芙兰莉的幽影已如潮水涌向岩脊。

　　奴隶棚中的侏儒塔里克趁机撞开腐木板，佝偻的身躯贴着阴影爬向地下河——那里漂着一只破旧的木筏，是他用三个月偷藏的菌丝绳绑成的逃生工具。

　　四人跌跌撞撞穿过荧光蕈丛，身后的阴影却如活物般翻涌。

　　芙兰莉几乎融于黑暗，如鬼魅般追了上来，唯有瞳孔的深渊之色在荧光中闪烁——她已逼近至十步之内。

　　卡莱恩见逃脱无望，便停步转身，法杖尖端亮起定身术的符文，咒语尚未成型，一道幽影噬向他的咽喉。

　　“躲开！”莉芮尔猛然将他撞开，幽影尖刺擦过莉苪尔耳际，将一块巨石击穿并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四人背靠岩壁喘息，冷汗浸透衣物。

　　人类弩手的手指在扳机上颤抖，矮人盾卫的钢盾裂痕密布，莉芮尔的匕首泛起幽绿光泽，卡莱恩的呼吸混杂着恐惧与懊悔。

　　他们像困兽般交换眼神——殊死一搏，或成为黑雾的饵食。

　　这时，芙兰莉却停步了。

　　她歪着头，夸张的笑容仍挂在脸上，幽影从脚下蔓延成漆黑的半球，将众人囚于其中。

　　领域内所有光亮均被吞噬，只剩无尽黑暗和窒息般的压迫感。

　　“这疯子想慢慢玩死我们——”莉芮尔话音未落，四道尖刺骤然暴起！

　　幽影刺向人类弩手的心脏、矮人的眼窝、卡莱恩的眉心、莉芮尔的咽喉——精准如死神挥镰。

　　疯子的行为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揣测，现实与莉苪尔的推测完全相反，只不过结果都是相同的。

　　死亡降临的前一瞬，电光撕裂黑暗。

　　帕特里克的巨剑裹挟闪电劈开领域，剑尖迸发而出的雷电将幽影击散。

　　“来得刚刚好。”他横剑挡在四人身前，剑锋仍跃动着闪电。

　　芙兰莉不语，静立如雕塑。

　　黑雾在她袖口蜷缩又舒展，仿佛在权衡是否要与对方为敌。

　　帕特里克凝视着她深渊般的眼睛，嗓音低沉如岩层震颤：“芙兰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