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郎都
全柔的话,代表了时下官员的普遍认知。
两汉以来,朝廷对官员的礼仪规制极为重视。以为维系纲常、彰显尊卑之大端。凡百官之行事,莫不依礼而行,既不能逾越,也不能随意对待。
例如霍光、张汤、董贤、窦宪等人,都曾因仪仗僭越而引起朝野不满,遭到弹劾。谢夷吾因为出行车舆太过简易,也遭到弹劾。
如今天下大乱,中枢威权日渐衰颓,朝廷对各地官员的监管和威慑已大不如前。众官吏在礼仪规制之事上也变得随意起来,逾越之举常有发生。
其中井底之蛙者,如邹他等辈,仅以区区数十里疆域,便敢自号东吴仁王,出行以王侯和三公九卿方有资格乘坐的安车代步。袁术更是半公开地使用天子仪仗,礼乐崩坏,不外如是。
和这些人相比,严毅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当然,这也和他近期对许贡有所求,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有关。
严毅上了轓车,在宽敞的车厢内坐下。车队徐徐启行,鼓乐声起,沿着长街向北而行。
长街两侧,站满了围观的人群,阁楼上的窗牖后面,也探出了一颗颗脑袋。看见冠盖相望、棨戟森森的车骑经过,众人无不露出敬畏、羡慕之色。
“瞧,这便是严氏少君的车驾,真气派!”
“听说少君有意在钱塘推行新税令。若真是如此,我打算在西街再开一间米铺。何君,可有兴趣出一份钱?”
“开米铺作甚,有这闲钱,不如去钱塘港买地。若是下手晚了,呵呵,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钱塘港是何处?”
“就是固陵港,少君已经下令更名。从此再无固陵,只有钱塘。这更名之事,想必大有深意啊!”
严毅坐在轓车内,闭目思索朱治遇刺一事。街道两侧的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嘈杂之音,传入他的耳中,令他心中涌起一股异样。不知在这些人里面,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两人,突然冒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轓车行走甚慢,虽然舒适,却不如骑马来得痛快。好在这样的出行方式不用一直持续下去,等到钱塘局势安定后,便可更换了。
足足过去两刻钟,车队方才来到城北的牢狱。
钱塘的牢狱比运城之狱占地更广,四面同样是高墙深渠,令人望而生畏。狱舍却要整洁一些,也没有设什么‘阴狱’。
由于大部分囚犯被钟进召去守城,死者甚多,因此狱舍显得十分冷清。三间狱舍中,至少有两间是空的。当有人从舍前走过时,甚至能听到脚步声的回响。
唯有最深处的一间狱舍,正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这幽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
严毅在这间挂着‘甲十三’木牌的狱舍前停住脚步,待殷离推开沉重的狱门后,缓步走入。
狱舍内阴暗而潮湿,散发出一股混杂了霉味和排泄物的刺鼻气味。地面铺着干草,周围摆满杻、烙、匣脚等刑具。两名正在施刑的狱卒看见严毅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狱卒旁边的空地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体布满各种各样的伤痕,血渍斑斑,双手交叉于背后,用铁链拴紧后吊起,脚尖刚好着地。
严毅听说过这种刑法,有一个颇为文雅的名字,叫做‘苏秦背剑’,受刑的犯人双臂极为痛苦。
但他此刻心中毫无怜悯,只有无处发泄的恼怒。这名内应他也认识,乃是严白虎麾下的一名军侯,名叫郎都,作战时颇为勇猛。
郎都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无神的目光慢慢在严毅身上聚焦,干裂渗血的嘴唇轻轻张合:“少君,属下什么都招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求少君看在我为大帅出生入死的份上,救我儿子一命。”
殷离在一旁道:“郎都与我麾下一名典校交好。将其诱杀后,先是取了令符,然后将刺客带到关押朱治处,便匆匆逃离。刺客曾向他许诺,会救走他在乌程的家眷,不过显然不会守诺。因为他在逃往钱塘港的途中便遭人袭杀,若非范君派去封锁港口的士卒刚好经过,此刻他已经死了,当时在他身上搜出五十斤黄金和一些珠宝。”
他语气一顿,接着又道:“严雍生前,曾招揽过他。他虽未答应,但和严雍的人走得很近。”
郎都闻言,面露惊恐之色,涕泪横流,用力摇着头道:“我没有为严雍做过事,真的没有啊!”
严毅神色阴冷,问道:“灭口之人是否擒住?”
殷离摇摇头道:“经过的士卒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仇杀,并未追捕,让其逃走了。”
严毅沉默片刻,示意左右退出狱舍,只留下殷离一人。然后缓缓靠近郎都,森冷的目光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刺客是吴景派来的,对不对?”
“属下不知...”郎都浑身打了个寒颤,留意到严毅眼中的一抹阴鸷,忽然醒转过来,连忙道:“对对对,是吴景派来的,属下可以作证。”
严毅退后两步,转身朝狱门走去,经过殷离身旁时,吩咐道:“尽快准备一些证据,向外散布吴景刺杀朱治之事。再派人去乌程看看他儿子死了没有,没死带过来。”
殷离的心跳加快了几分,神色愈发恭敬:“喏!”
严毅走出狱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眉宇间的杀意渐渐隐去,转为几分凝重。
和严雍刺杀他时一样,幕后之人手脚很干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但从这件事来看,吴景的嫌疑无疑最大。因为只要朱治死去,吴景便不会再遭受朱治生死的要挟,从而为攻伐乌程扫清障碍。
严毅甚至可以预见,一旦朱治身亡,吴景便会立刻将朱治之死这口黑锅扣到他的头上。以此在军中激起同仇敌忾之心,打着为朱治复仇的旗号,攻伐乌程。
所以,朱治的生死,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且先将刺杀朱治一事扣在吴景头上,再做计议。
严毅暗暗定下计来,想起郎都的背叛,忽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件需要重视的事,那便是麾下士卒的出身成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