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离开后不久,便有大帅府的人送来了衣服。或许是知道朱元璋粗手粗脚,这院子也不好让人随便进出伺候,衣服竟还专门选了简单的款式。
收拾好一切后,朱元璋抱着仍在沉睡的朱标出了荒宅。一辆虽然归他专用却极少调动的马车已经在院门口等待多时。
将朱标送入车厢之后,朱元璋转头深深看了刚刚回来的刘和一眼,面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虎眼中所闪烁的晦暗光芒却叫人看着就心惊。
刘和倒也不怕,只是仍旧微微低着头,没有做什么动作。
马车在应天府内人来人往,熙攘非凡的街道上招摇驶过。不少人见到这在整个应天府都独一份的奢华车架都忍不住侧目。
高大神骏的六匹马在前面奔行。轮牙、车辐、栏杆上镶嵌的鎏金铜饰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扎眼的贵气,后面车厢就更是犹如行走的宫殿一般。
待到这马车行至帅府时,已是半城的人都已经知道大帅方才亲自将自己顽劣逃课的儿子给逮了回去。
而帅府之中,马氏早已经等候多时,一见丈夫背着儿子回来,就紧赶着迎过去。
她将朱标的后背、额头都摸过一遍,确认一路没有受凉才肯罢手。
朱标被马氏的动作搅醒,一睁眼就看到桌上的吃食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虽然没有什么珍馐野味,但他一看便知这都是马氏亲自掌勺做下的。
挨了打哭嚎半晌,朱标早就饿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白面馒头和鸡肉汤。
旁边的仆役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朱元璋将朱标安放到桌子旁特意摆放的软榻上面。
忙了一天的朱元璋比起朱标也没有强到那里去,坐在桌前伸手就想抓个馒头来吃。但马氏美目一横,老朱便嘿嘿笑着将手收了回来:
“洗手,洗了手再吃。妹子,咱记着呢。”
说着,老朱便要让仆役去打水。
马氏却叫人端上了早备下的温水和毛巾,给朱元璋仔仔细细的将脸和手都擦过一遍:
“你啊,老说自己累了腕子就不爽利,每次还图方便,叫人打凉水洗手洗脸。”
平日一瞪眼便能叫人抖如筛糠的朱元璋此刻竟敛起了全部锋芒,只像个寻常劳作归家的村汉一般任由妻子摆弄:
“谁叫咱命好,有妹子照顾。有此等贤内助,哪需要咱为这些许小事操心不是?”
老朱一番哄媳妇的漂亮话说得马氏眉梢都带了些笑意。她给自己丈夫擦拭好了手和脸,又夹好鸡腿,这才将碗筷递了过去:
“就你会哄人开心。要真顾念我对你好,就该少叫我担心你才是。”
看老朱吃上饭,马氏也没有闲下来。赶紧盛上一碗鸡汤,将另一只鸡腿夹出,肉全撕成方便吞嚼的小大,端过去给不便坐立的朱标喂上。
马氏做饭的手艺在整个应天的将校中也是有口皆碑的。
虽不及那些酒楼大厨做的吃食样子花哨,噱头繁多。但胜在吃起来便叫人觉得有股子家里才有的暖和气。
朱标将一整碗的肉全吃了,汤也全部喝干净,才觉得那阵闹腾的饿劲儿过去,也有闲心拍母亲的马屁了:
“还得是娘的手艺好,吃了娘做的饭,伤都不疼了。”
马氏一边往馒头里夹上肉和咸菜给朱标递过去,一边强忍笑意对老朱皱皱鼻子佯装微怒:
“看着没?你儿子跟你一模一样。一张哄死人不填命的嘴,净会卖乖呢。”
朱元璋怎会不知道,妻子一番嗔怪是想缓和自己和儿子之间那过于严肃和尴尬的气氛。
他挑挑眉,将头微微仰起:
“他是老子的种!像我自然是应该的!”
马氏见丈夫愿意顺水推舟的跟儿子之间缓和下来,笑着给朱元璋又夹了一大筷子肉:
“是是是,你俩老子英雄儿好汉,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和他一般大的时候,还宰当时你主家的牛来分吃呢!好像也是挨这么一顿好打吧?”
朱元璋瞥眼就瞅见朱标在旁边抿着唇憋笑,连忙冲马氏瞪眼: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现在在孩子面前说甚!”
马氏见朱标那低落的情绪有所好转,便稍微摆摆手示意堂上伺候的仆役全部出去。
她想趁现在让朱元璋将话跟朱标说得清楚一些。
夫妻俩都知道,以朱标的早慧肯定已经猜出,今天这顿打绝不是因为所制的物什欠佳挨的。
儿子已经长大了,若这么不明不白的将这事揭过去,难免心里憋闷。
老朱看着越长大越与自己肖似的朱标,长叹一口气:
“标儿,你可知道你今日为何挨打?”
朱标见这情势,知道自己的爹娘怕是第一次要给自己交底了:
“爹,恕儿子愚钝,不知究竟是何原因。但我知道不是为着逃课或是红砖灰浆没有实用。”
朱元璋闻言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朱标的问题,而是先念了一句诗:
“‘白发遗民真可哀,途穷犹望北兵来。’你可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
朱标仔细思量后,面色渐渐灰暗下去。
他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元朝虽然对南人极尽刻薄,但那些南方士人却仍对他们口中的“本朝”念念不忘。
朱元璋起于微末,没有什么根基。既比不得陈友谅那边兵广船多,也比不得张士诚富甲一方。
可想要在现在的乱局之中争雄于天下,钱、粮、人无一可缺。这些东西在老朱治下区域都是被士族牢牢把控的。
为了让这些南方士人跟随自己,朱元璋花费了许多力气。
可是朱标之前却因着自己的轻狂,要求老朱换掉宋濂,之后又再三蔑视宋濂逃课制砖。
要知道,大帅长子的身份敏感紧要。
他这种对名士的强烈排斥,很容易被解读老朱家表面对南方士人友善,背地里却连孩子都对名士没有尊奉之心。
已经成为老朱肱骨之一的浙东文臣集团和还持有观望态度的其他南方士人此时肯定都已经怀有极大的不满。
他的肆意妄为已经成为了一只蝴蝶,扇扇翅膀就引起了一阵飓风。
而这阵飓风动摇的正是老朱势力内部的平稳。
朱标看着父亲依旧平静的脸,终于一脸灰败低下头去:
“爹,我错了,我不该随意逃学,藐视宋夫子。”
朱元璋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你逃课一事我早已知晓。宋濂半月之前便想发作,四处探听你那制砖的院子到底在哪,准备亲手抓你回去,只是被我一拖再拖而已。你可知我这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