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落

他们说,那年寒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也开了最艳的梅……

安鹤,是她最恨的地方

曾经,她以为这是偏爱,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一道枷锁

困住了她,让她再也无法逃离

燕飞朝歌,安定良鹤,孤落长墙,自不相识

独隅偏殿寂寥,声声泣血

不得圣宠,便是后宫妃嫔最大的罪过

她信了世人的话,却抵不过花开花谢,命数已定

叹春来冬去,暮然回首,往事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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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是在雪漫纷飞的冬天

院中有一株暗香含苞待放

叹良缘天定,我自喜梅,偏偏我畏寒,讨厌冬天

总言我是个矛盾的人

阿娘说,旁人夸我生的灵气,日后定是个有福之人

于是他们便取“瑾瑜”二字,有美玉之称,意为美德贤才

只是阿兄偏要给我换个名字,爹娘嫌他胡闹,训斥一番,他仍不罢休,暗自给我取了小名,总唤我“阿璃”

后来,我觉着“璃”字不好,音同“离”,是个不合之字

尤其是在及笄后取了小字,我便更不大喜欢,只觉得阿兄取的名字粗糙

阿兄笑着并未作出什么解释,我就认为是他闹小脾性,暗笑他幼稚;倒也没拦着他,任他百般呼唤,还是乐得回应

爹爹有一交好同门,他的幼子顾辞与我同龄,自然而然我们常在一起玩闹

他是个直率少年性子,我也喜欢闹腾;于是我们常常胡作非为,然而一旦出了事,他必会包庇我,为我打掩护

爹爹的这个交好,是个严父,他被我牵连遭了不少罪;而我是个娇娇女儿,爹爹又疼爱我,我都没怎么受过罚

每当这时,我都会愧疚一番,又请阿兄买些饴糖或者糕点,给他送去赔罪

他会笑着看着我,尝上一块,只道好吃

虽是买给他的,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肚子里

我喜欢热闹,他便会带我去逛集市,给我买些小物什

逢节的时候是最热闹的,但爹娘怕我出事,不允许我出门;他悄悄的溜进我院子,给我送节日小吃食,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如果被人看到,阿兄就喜欢拿着鸡毛掸子,笑着赶他走;他会大喊道,下次再讲

那时,他诺了很多次,我会生气,从不应承

阿兄有心悦的女子,名唤兰悸书

是在书肆碰到的,阿兄说

他看见她,只觉不一般,是觉着这个姑娘容颜极佳

我嬉笑着,戏称那女子为嫂子,而我也确实是把人儿当作未来嫂子,总会调侃阿兄,揶揄他为貌取人

阿兄也不会生气,只是耳朵尖尖微红,郑重的说“却是如此”

那是个怎样的人儿,能令我正直古板的阿兄,一本正经的较比容色

想来,定是个如名一般,蕙质兰心的人儿

逢时,阿兄会乐的笑;他说,她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女子;她会轻轻的给他递书,又轻声细语的叮嘱他小心

我能看见阿兄眼里闪着的星光,那就是心悦吗

原来,心悦一个人,眼里是有光的

那我的心上人呢………

年少不知事,不知何时,少女有了心事,藏在心底,直到后来,成为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许我对顾辞有不一样的感情,在我犹豫又茫然的那段时间,我总是避着他

见了他,我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对我的好,还会放大他的每一个动作,惹得我心绪不宁,到最后就会脸红心跳,不敢直视他

我问阿兄

“何为心悦”

“便是你想要一直见她,见了她又不敢看她”

于是我好像知道了

我心悦他,我喜欢顾辞

那天,我满怀欣喜的去见他,想告诉他。没想到他也很欢喜,他见到我的时候,快步走来

我以为他懂我的心意了

却不曾想……

他道

“金鱼儿,我有心上人了!她名唤兰悸书,你可曾认得?”

是她!?

兰悸书……我怎会不认得

这…可是我当作嫂子的人儿呀!

我愣愣的看着他,轻声说: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声音越来越小,他疑惑的望着我,问我说了什么,而我又如何开的了口

他见我未言,道

“朱颜绮丽,可知我目之所见,无人可及”

“金鱼儿,你可知她?你若识,必也予善罢”

闻言,我又该如何作解

脸色苍白,我勉强撑着抿唇勾笑

“我不认得”

也不想你认得

如此卑劣

我知晓,你若知我识她,必会寻我问

可我不愿

以至……恶甚

而后我转身离开

不管不顾的跑走,即便是他在后边大声唤我名字

等我累了,随意在一处角落蹲下,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她……

他没追过来,也许是知道我顽皮的性子,不知道我闹发什么小脾气,估摸随便着我

我愈发难受,扔摔着小石子

他又是如何结识那兰悸书

难不成真真是贪恋朱颜

可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无法怪他,我便将心中的怨念强加于兰悸书身上,即便我并不认识她,更甚还未见过她

满腔忿恨,缠绵幽怨

日薄西山,天色渐暗,不便待在这,我就独自一人回府

没想到他在我府上,约莫还是担心着我,只是我心中难受,也不顾他,径直回屋阁

玲珑枝上俏,绿卿檐下开,朔风清泠,唯留忧愁

这一连便是好多时日

而我也对那兰悸书起了好奇心,是个怎样的人才会引得我阿兄和他着迷

我趁着阿兄闲时,逮着巧儿,便打听起来

阿兄说,她很文雅,温婉大方…

只是还没说上什么,阿兄便不再开口,只道百闻不如一见,见着她便自知晓

我便念想着,一定要寻个日子拜帖子,会见她一面

可阿娘也不知怎的,揪着我,让我学着管理府中大小事务

这一耽搁,再见面,许是悲的开始罢

圣旨到府上的时候,我还傻傻的笑,想着是个机会,能见我藏怒宿怨的人儿

那夜,阿兄寻着我

“阿璃,“璃”释义为光洁如玉的石珠,阿兄愿你光彩照人,明艳靓丽;“瑾瑜”虽好,却不适你;虽是瑕不掩瑜,却终有瑕疵”

我才知道原来阿兄是真的爱护我,不是凭着小性子

“阿兄知你心悦顾辞,你看他时眼里的光,不必阿兄的少;可怜我们兄妹二人,终是不得鸳鸯”

我想言明,只是选秀,不入选不就行了……

阿兄似是看到我之意

“这次选秀,你必是入选,兰姑娘亦如此……陛下后宫空虚,此次选秀,不过是明面,圣旨已到,便已定局”

他暗淡无神的模样,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原来如此,原来……命数已定

不知是这件事使他受了打击,还是其他罢

爹爹十分愤怒,直言对阿兄大失所望

在我入宫前夕,才知阿兄为了她,离经叛道,欲上谏抗旨,只是被爹爹发现,及时制止

阿兄罚跪祠堂,我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随着时间流逝,榱栋崩折,顷刻间崩塌

我苦笑着,我灿烂炳焕的阿兄,如今因为一个女子,落魄如此

繁花落幕,谁人知

落花流水,难相逢

爹娘是懂的

皆知我意,唯他不知

自那日圣旨至,爹娘便不许我再见顾辞

我无法去见他,亦不知他为何不来见我

到底是心存芥蒂

再相逢,便是入宫那日

他来送我

我认真的看着他,期艾的想听他说些什么

但他还是没说,一句都没有

呆呆的模样,许是同阿兄一样,在心里念着她

回望二人,皆为魂不守舍

“阿兄,安好”

“顾辞,你可否…下次再讲”

眸中含泪

出阁之日,我心心念念的人儿和疼爱我的嫡亲兄长

心中,皆不是念着我

入了宫,我居于安鹤

同批秀女中,独我位于一宫,我以为这是皇上赐的殊荣,心里好受了些

殊不知,仙家有鹤,寿安吉祥,驾鹤西去,生死无常

福薄之人,怎受得住这高贵的意

她于漓廿

两宫尚远,只依稀记得她的模样

想着阿兄和顾辞说了慌,不过是一个容貌尚佳的人罢了

于是我对另一人儿柳氏颦亲近

柳氏是我们这批秀女中封位最高的;念着柳氏能压她一头,便暗暗觉得高兴,好似我也赢了她般

估摸我是不幸的,偏生我厌的,我喜的,都与我背道而驰

而那兰悸书就是被偏爱的,一连诞下两子;颇得圣宠,是我们远不能比及

很快,她便位登昭容,入住主殿

有风送归云,漫漫岁月不停步,茫茫天下无故人

一封家书,我知道阿兄在我入宫不久,便定了亲,是一位温婉的女子

而顾辞,辞别父兄后,独自一人去了边塞

我念想,如此也好

于他好,于我……

此生不得相见

后来,我病了

突如其来,亦或者积压已久

不长的宫中生活,却令我无比厌恶

病是越来越严重,我自知有这身子骨,是活不长久的;渐渐的,我便不爱出门,更不愿与人交往

柳氏便与我淡了交情

安鹤宫内独我一人,我愈发孤单,也愈发不爱说话

我从来都不是喜静之人

及笄时爹娘给我取的字是“静姝”

取自诗经“静女其姝”

意为娴静的女子多么美丽

我想着这词高雅,便甚喜

然而如今,我却憎恨它

入了这安鹤,我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个字,只喜欢旁人唤我“阿璃”

本不是安静的女子,又何会因此而美丽,真是讽刺

犹记得,那日雪下的很大;我心里不安,倚着窗时,咳出血丝,我便知道,这日终究是来了

令我意外的是,兰悸书也来了

是来看我笑话吗

也是,她如此耀眼,而我落魄至此

入宫以来,我第一次认真仔细的观她,似是想找出阿兄喜欢她的理由

“你可识高承珂,乃我阿兄”

我静静的看着她,而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可怜我阿兄爱一女子,人却不识

可怜我之情深,他不知

我们兄妹二人,终究是败给了情这一字

和她交谈后,我才终于想明白

她的确挺好

只是我不甘

那是一种令人舒心的气息,不骄不躁,心平气和,又能暖入人心

我恨她吗?

也许是吧,也许只是嫉妒

终是不愿让她沾了我这晦气,便令人送客

如果早些与她相识,我们或许会交心

可惜命数如此,你我都改变不了

这最后一面,留给了我最不愿见的人

却也只有她,肯来见我

半生沧桑,半世尘埃

任廊前百花开了又败,一季季,一茬茬,像一场场不息的眷念

殿外白雪落了又化,一层层、一堆堆,如一摞摞不及翻读的思念

那天

我想到了顾辞

想到小时候,我与他在小池塘旁边

他看着水中嬉戏的两条锦鲤

“瑾瑜,你看这是不是很像你!都这般喜欢嬉闹”

“瑾瑜瑾瑜,以后我便叫你‘金鱼儿’吧”

金鱼瑾瑜,困于一角,不见天日

顾辞,金鱼儿还没见过边塞风光

下次,你带我去瞧瞧

好吗?

我想到了阿兄

想到他抚摸我头,温柔道

“阿璃莫怕,阿兄在”

“阿璃很好,日后,阿兄的妻子也会疼阿璃”

可是,阿兄,阿璃见不到嫂子了

阿璃要先走了

阿璃知道,阿兄会都好好的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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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容颜耀如春华,莞尔轻笑一如初见

世事变迁,诗情画意皆烟消云散,只余这冷寂空殿于满地雪中无声饮泣

雪下的很大,梅花开的也很盛气

她那么怕冷的人儿

却死在了她最讨厌的冬天

即便那梅开得再艳

她也见不着了

开始如一株暗香盛开,结束也如一株暗香的凋落

始于满城风光,终于寂寂北风

生于寒冬,亦逝于寒冬

十里春风过,若在往昔,应是繁华长街绿如许,而今熏暖春风拂过空院,只余荞麦青青

情这一字

赋予她欢

亦夺她欢

高墙锁人心

亦困住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