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河星辰

正值五六月的中午,恶毒的太阳把路边的杂草野花照的焉不拉叽,一个扎着羊脚辫子的小姑娘手里拿根小棍划拉在地上往家走着,额头上的汗水流下来混着她头皮里的土,便在脸上留下几条黑色的印子,当听到树上知了拼命嘶叫拉长发出“威武威武”叫的声音,她便停下脚步拿棍子戳,知了吓得连忙飞走,小姑娘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战胜了整个夏天的自豪感。

小姑娘所处的位置是陕北的某个小村庄,这里由黄土堆积形成的大山互相依偎,若有规则若无规则的分布出一条条沟壑,不知经历了多久这里的沟壑已形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村庄,站在高处俯瞰才会真正领略到这里的厚重、苍劲、壮观。

早一辈的陕北书籍匮乏,启蒙教育大多来自老一辈人流传的民间杂话故事口口相传,又或者是赶集庙会那些说书的连唱带说的讲述着一个个听起来既有意思又劝解世人的故事。他们大多戴着茶色并且镶着黄铜的老式石头镜,怀里抱着三弦,腿上绑着快板,嘴里说唱着,手里拨弄着,腿脚不停的抖动着。庙会一年一个村只有一次,周边几个村子加起来也就那么几次自然是满足不了孩子们的。小姑娘呆的村子叫“麻子沟”至于这个名字怎么来的连村里最年长的季老汉也说不清。季老汉是一个剃着发亮的光头却又留一大把胡子的老人,他最爱讲故事。每次一群孩子看见他树下休息时就缠着让他讲故事给他们听,他就背靠在树桩上,拿起那杆半米长的烟锅子在树上磕巴磕巴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再将烟锅锅子伸进他那大约从来没洗过的旱烟袋里舀上一锅,吸一口吐出缭绕的烟讲几句在吸一口。一直到有一天他家硷畔的玉米楼子上挂着三箍红色纸缠着一捆白纸的“岁数纸”,孩子们才隐约觉得那个喜欢捏孩子脸蛋蛋讲故事的老汉去世了。“岁数纸”是陕北一些地区白事的象征,只要谁家挂起就代表这家人有人去世了,白色纸条代表的是去世者的年龄,中间缠着几箍红色就代表去世者有几辈后代。季老汉去世后整个麻子沟在没有像他那样爱讲故事的人了,后来的人们大概只有想起他的故事才会记起来以前还有季老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无论是说书的还是像季老汉这样爱讲故事的人都像是春天里的一股风,人们不会关注他的样子但会记得那种被轻轻佛过的感觉,他们也像是一把黄土抛洒在空中,随风飘散最后落定在某个地方才会永久的安顿下来。太阳和月亮不停的交替,形成黑黑白白的世界,世界永远是这个世界而一代又一代的人生生不息拥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

时间从一九六九年开始,这个戳知了的姑娘还未出生,因为她的父亲章卫民才刚过两岁,母亲郭艳霞还是一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女婴,两人都出生在这个叫麻子沟的村子。又过了好多年,这一批光屁股的孩子也都长成了大姑娘大后生。一个炎热的夏天郭有青家的凉窑里坐着村里大部分的年轻人有说有笑,非常热闹。自从郭有青给郭艳霞添置了一台录音机,郭有青家的硷畔都被这些年轻人踩的越发光滑瓷实了。正是火一样年纪的大后生大姑娘因为这录音机聚在一起,没用多久便三三两两成双成对了。

起初郭艳霞和一个叫周力民的有点意思,但碍于面子,两人见了有些害羞又有点不知所措,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但郭艳霞的这点小心思哪里瞒的过郭有青,用一句老话叫“吃过的盐比年轻人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多”他警告郭艳霞不许和本村人谈恋爱。一来那时候的人普遍认为姑娘家自己恋爱就是父母没有管教好是家教不好的体现,二来郭有青本人不愿在本村结亲,理由是女儿嫁到外面就算有个争争吵吵别人也不知道,要是在一个村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说三道四。当然郭有青的忠告还没到郭艳霞的耳边就被风吹跑了。让郭有青稍稍放心的是两人之间那点小火柴似的火还没烧起来,便被一件小事掐灭了。

郭有青是个庄家人,一辈子没挣的啥,就有两样东西宝贝的很。一块梅花牌手表,一副石头墨镜。他平时根本舍不得带,一直藏在家里柜顶的箱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看完立马小心翼翼的放回去。一次村里的年轻人一块约好去游玩的时间,这群人中自然也包括周力民和郭艳霞,郭艳霞乞求郭有青把手表借她戴一天,咿咿嗡嗡的央求了好久郭有青拗不过,只好把表给了郭艳霞,又再三叮嘱。

湛蓝的天,轻飘的云,年轻的心。一伙人骑着自行车昂着头一路上唱歌,逗乐欢笑,好不快乐。可就在下午大伙准备回家时,郭艳霞发现手表不见了。她憋的脸通红,眼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不住的跺着脚,碍于面子愣是控制住眼泪不让流下来,章卫民先是小声安慰郭艳霞,然后又招呼大家:“咱们赶紧沿原路一起找找!”眼看天黑了,大家连手表的影子也没见着。看着郭艳霞着急的样子,大家一时安静下来都不知道怎样才好。过了好一会周力民低下头说:“天都这么黑了,手表肯定被别人捡了去,要不我们都回吧,要是大家回去迟了也是要挨骂的。”郭艳霞不说话了,眼泪吧嗒吧嗒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大家站在原地僵了一会终于还是走了。只有章卫民还站在那里,小声问到:“他们走了,你咋办呀?”郭艳霞低下头不说话。周卫民说:“就这我把他们看够了,一群不仗义的东西!”说完两人都又沉默了。两人就这么路边干坐着。

天越来越黑,月亮把周围照的朦朦胧胧。也许是无事可做吧,这时候的郭艳霞偷偷打量了坐在旁边的章卫民。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邋遢的后生似乎除了不爱干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清晰的轮廓上一双剑眉下干净的大花眼。而且为人仗义。突然间想不通为什么村里人要叫他“活土匪”。不由的想起每次他朝自家硷畔上来,父亲看到他那种连眼睛都不想往开睁的样子,“噗嗤”郭艳霞笑出声来打破了寂静,“怎么了?笑甚?”章卫民转过头问道,郭艳霞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的父亲看到他的那种头疼表情就问:“你那次为什么半夜翻墙侵害我大大家的葡萄,那葡萄又没熟吃不成不说,你还拿那青葡萄摆成字骂他?”提起自己的杰作章卫民立刻显出得意的表情说:“谁叫他白天放狗咬我,要不是我跑的快腿上非被那恶狗咬上牙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