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扶风
“好了,既然大行皇帝密诏的事情搞清楚了,那就继续说正事吧。”段扶风安排了礼部会同宗室安置大行皇帝的丧礼,和新君的登基典礼。
然后扫视着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说:“新君登基之后,你们就可以遵大行皇帝遗诏去封地就封了,如果不想去的,留下也可以。”把命留下。
大楚王朝的封王都是虚封,所谓就封,无非就是封王住在封地,享受一些税赋供养。并没有任何实权。所以只要他们老实,段扶风也懒的对他们赶尽杀绝。
大行皇帝虽然心狠多疑,但是到底将她从一介家妓,一手提携为一国之后,这份恩情,段扶风没有忘记。否则她刚刚就可以让大行皇帝死不瞑目,但是她没有。她让他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将来,如果他的子嗣愿意乖乖臣服,她也会保全。权当是全了这份夫妻恩情。
打发了众人,太极殿里就只剩下四个人,皇后段扶风,太子赫连衡,内阁大臣段文琦,以及禁军统领杨忠。
段扶风先看向段文琦,略带歉意的说:“大哥,杨将军的事情事关身家性命,我不敢大意,所以此事只有我与母亲知晓,没有告知你,你不会怪我吧。”
“娘娘言重了,事关重大,合该谨慎。”
段扶风点头,然后转头看向杨忠,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杨忠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都下来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
段扶风挥一挥手,问了一句:“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杨忠一拍头,“南城县令府上出事那年我应该是十四,你十二吧?”他们都是乞儿出身,对自己的年龄知晓并不准确。
“嗯,我差不多十二。”
“那可整整二十年了。从你叫我和大丫上京至今,也有快十四年了。”杨忠感慨,“十四年啊,二丫,你是怎么忍住不跟我们相认的。”
这一声“二丫”叫的段文琦一个机灵。这杨忠怕不是个傻子吧,居然直呼皇后娘娘的名讳,还是当年那见不得人的小名。
但是段扶风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反而颇为得意的一摊手,“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说着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也对也对,你若是没有这份隐忍,当年那个乞丐窝里,怎么可能飞出这么个金凤凰来?还连带着几个将军。”当年跟随虎子上京的几个小兄弟,这些年也都各自在军营打拼,有段扶风和邢氏的运作,如今或高或低,都掌管着一方军权。
听到“乞丐窝”三个字,段文琦心里又打了个了机灵。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到底比不了人家发小。
“他们几个如今怎么样了?”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为了谨慎,几个人之间都没有联系,连寻常同僚的私交都没有,他们都是和邢氏单线联系。
“不碍事,等局势稳定了,我召他们回京述职,到时候咱们好好聚一聚。”
“那感情好!等局势稳定了,我也想外放,也给我弄个总督当当?我也体会一下土皇帝的乐趣。”谨小慎微了十四年,杨忠今天彻底放飞自我了。段文琦从震惊中缓过来,已经连白眼都懒的给他了。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听这两个人叙旧。
段扶风白他一眼:“你走了,我还能睡得着觉吗?”
“那我什么时候能外放?”
“自己想去。”
一直被当空气的小太子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唤了一声:“母后!”
段扶风这个长子,遗传了她的聪慧果决,更遗传了大行皇帝的冷血自私。段扶风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她也很早就知道,她和自己这个长子之间,不会有什么温良的结局。所以今天撕开了面纱之后,她甚至懒得在儿子面前遮掩自己的秘密。
“衡儿,对不起,故人重逢,母后太开心了,都把你给忘了。”段扶风伸手招了太子一下,“过来,见过你虎子叔,母后小时候在南城当小乞丐那会儿,你虎子叔没少照顾我。算起来那可是母后的恩人。”
虽然如今段扶风对外的身份是段莫的嫡次女,亲生的那种。但是段扶风对自己真实的出身从来不讳言,她的三个儿女也都知晓一些。
“可别提了。”杨忠大手一挥,“不就是当年帮你打过一个混小子吗?这些年啊,咱们兄弟受了你多少恩惠啊。”
杨忠又回忆起来:“你在县令府当丫鬟那会儿,一个月也就几百个大钱吧,从那会儿你就接济咱们了。”
“过去的事儿,不啰嗦了,孩子都听烦了。”段扶风挥手说:“你们赶紧回去歇一会儿吧,礼部准备好了,马上就要开始跪灵了,大行皇帝丧期,且熬着呢。”
段文琦和杨忠走了。
太子问段扶风:“母后,杨忠从头到尾就是你的人?你算计了父皇十四年?”
“傻孩子,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何必多此一问。”
“父皇刚刚殡天,母后就一点都不伤心吗?”刚刚笑的那个开心,只差放鞭炮了。
段扶风哑然失笑,“我嫁给他十四年,生了三个儿女,这几年他缠绵病榻,我衣不解带,食不安寝,精心伺候,结果换来了什么?你能帮母后找个伤心的理由吗?”
太子低下头,嗫嚅:“父皇确实过分了,可是母后你……”
“我怎么?”
太子没有开口。段扶风替他说:“我也确实包藏祸心?”
太子没有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是不是有点遗憾,你父皇的密诏没有被执行?”
“我没有!母后怎么可以这么想?!”太子反驳。
“衡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母后这么大的时候还要聪明。母后现在与你说实话,你愿意听吗?”
“母后请说。”
“你是母后的亲儿子,也是母后的第一个孩子,母后心里不是不疼你。所以只要肯乖乖听母后的话,母后保你一生荣华富贵,长乐无忧。但是如果你像你父皇一样背弃母后,我也不止你一个儿子。”
太子震惊的看着段扶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把话说的如此直白。
即便她是他的母后,即便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搏来的,可如今他才是太子,名正言顺的新君。凭什么要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母后不会真的那么狠心。他了解母后,母后自幼坎坷,但是得势之后,却从来只知报恩,从未寻仇。可见母后是个很重恩情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样?
或许是父皇留下的密诏让母后太伤心了,才一时失了心智。或许过一阵子母后就会好起来了。虽然心底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是太子还是这样自我安慰。
而后冷静的对段扶风说:“衡儿明白了,衡儿以后会听母后的话。”
段扶风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打发他去休息了。
的确,段扶风是一个喜欢报恩,不喜报仇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对于挡她路的人,她从未手软过。可惜当她的长子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那是五年后的一个晚上,他惊恐的躺在病榻上,看着坐在自己榻前的母亲,问道:“母后是要弑君杀子吗?”
“衡儿啊,母后以为,你遗传了母后的聪明,但是没想到,你就只遗传了你父皇的冷血自私。”段扶风手中端着一碗汤药,她舀起一汤匙,轻轻吹了吹:“你以为你是母后弑杀的第一个皇帝吗?”
赫连衡震惊的瞪大双眼:“父皇他……”
没错,先皇赫连容安之所以身体掏空的那么快,她功不可没。
“母后,我是你亲儿子!”赫连衡怒吼。
“桓儿不也是你亲弟弟吗?为了跟我斗法,又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你就想对桓儿下手。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就算再怎么气恼,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没有,母后,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桓儿下手,他是我亲弟弟啊。”
段扶风没有搭他的茬,近乎温柔的说,“衡儿乖,喝药吧,你还有个儿子呢。”
史记,嘉佑五年,皇帝赫连衡病危,其子年幼,念国赖长君,遂留遗诏,兄终弟及,传位五弟赫连桓。
见段夫人邢氏走进来,段扶风赶紧招呼宫人赐坐。如今的段夫人,该称承恩王妃了。原本太后的娘家册封承恩侯,承恩公都可以。但是段扶风这个摄政太后,岂是一般太后能比的。长子病故后,登基的次子倒是比长子乖觉了很多,登基后不久,就主动下旨,将段家承恩公的爵位,直接给提成了承恩王。
“如今本该让母亲颐养天年,安心做老封君的。只是女儿不孝,还要让母亲操劳。”
“娘娘说哪的话,能为娘娘效力是臣妾的福分,见娘娘如今这般气象,臣妾觉得自己还能再为娘娘效力二十年!”邢氏如今已经年过六旬,但依然荣光焕发。不过也难怪,当初嫁给段莫那个窝囊废她心里不知道有多委屈。但是谁能想到,这个窝囊废误打误撞将段扶风这个金凤凰带回了段家。从此他们段家借着段扶风扶摇直上。
段莫糊涂了一辈子,当到兵部尚书还不够,如今竟然封了王。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她的长子如今才四十出头,已经是内阁首辅,幼子也已经是封疆大吏。两个女婿和娘家邢家也都跟着沾了光。
当年嘲笑她嫁给段莫的那些女人,如今哪个不羡慕她,哪个见了她不是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如果说如今大楚王朝最尊贵风光的女人是段扶风,那么邢氏绝对能排第二。因此,比起安心当个老封君,她反而更愿意继续帮着段扶风奔走。待在家里不出门,怎么让别人看到自己有多风光呢?
“母亲,瑟儿她们几个如今培养的如何了?”大丫的夫家姓崔,上京后,邢氏给她的女儿取了个正经名字,叫崔瑟。
“这几个孩子如今都历练的极好,特别是瑟儿,颇有几分娘娘当年的风范。”
“好,我想重用这几个孩子,母亲可有主意?”段扶风意味深长的问。
邢氏愣了一下。段扶风会重用这几个小姑娘她早就知道,但是问她的主意是什么意思?如果要入宫当女官,不就是段扶风一句话的事。如果要如她这般为段扶风奔走办事,那这几个小姑娘单有能力还不行,必须有身份。要嫁到高官家里做当家主母才行。但是就算现在嫁人,要等到她们能代表夫家替段扶风效力,得等多少年啊。
段扶风也不急,就静静的,微笑的望着邢氏,不知过了多久,邢氏忽然身子一震:“娘娘的意思是,要让她们进前朝?”
段扶风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是邢氏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邢氏平复了一下情绪,很快理清了思路。
“崔瑟曾在内阁首辅段文琦身边伺候笔墨,整理文书多年,从无疏漏,可见其才。臣妾以为,段文琦应当向皇上上疏,召崔瑟入内阁,任女校书,以彰显我大楚王朝选贤任能,不拘一格,”校书相当于文吏,还不算官员,但是能进内阁当文吏,当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段扶风朱唇微启,缓缓道:“女儿以为,甚好。”
段扶风点头,邢氏却是一身冷汗,她与段扶风虽然不是亲母女,但是这些年来利益纠缠,骨血相连,已经再没有任何分开的可能,所以这一刻,她深深生出一阵作为母亲的忧心:“娘娘这条路,打算走到哪里啊……”
段扶风拨了拨茶盏,撒娇道:“母亲刚刚还说要再为女儿操劳二十年,这就嫌路远了?”
“臣妾知道,娘娘有鸿鹄之志,但是娘娘志在何处,到底让臣妾心里有个底吧。”她知道,段扶风的心比她狠得多,所以可能不会明白一个母亲的忧心,哪怕眼前的人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是这些年的情分,她早已经将她当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母亲觉得,女儿该走向何处?”
邢氏试探着问:“如今海晏河清,朝野皆颂娘娘贤明,已是极好。”
段扶风啜了一口茶,口气中仍略带点撒娇:“是吗,可是我怎么听着,他们颂扬的都是衡儿、桓儿,没见着我的名字呀。”
噗通,仿佛心里的另一只靴落地了。邢氏震惊的同时,又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埋杨忠这颗钉子埋了十四年?从她引兵宫变夺权摄政?或是从她弑君杀子另立新君?
“娘娘,这一步踏出去可就回不了头了。”邢氏不是寻常的女人,否则也不会跟着段扶风走到今天。可她依然太震惊了,也太恐惧了。
相比邢氏的紧张,段扶风淡定的仿佛在讨论今天吃什么:“母亲怕是糊涂了,我们早就回不了头了。如今段家再风光,这江山还是姓赫连,我活着一天段家就风光一天,等到哪天我死了,汉朝的吕氏、邓氏就是段家的下场。”这两个家族都出了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后,也曾风光一时,但摄政太后死后,两个家族都被清算灭族。
“只有这天下改姓段,天下人称颂的才会是我段扶风,段氏家族才会千秋万代,将来母亲千古,你的牌位会被奉入太庙,以皇后之尊,受子孙万世香火供养。”开国之君通常会追封上数三代的祖先为帝。
“娘娘!”邢氏唤了段扶风一声,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止段扶风,还是支持她,她就只是这样脱口而出。
“母亲,这事情不急,来日方长,母亲回去慢慢琢磨,莫要一时心急,伤了身子。”邢氏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