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无药可医的脑洞
她一袭嫁衣,嫣红染血,底色以三月白雪,缀以红梅。迎亲的队伍侯在府门口,彩绘礼炮一路追随。
厅堂上,大红妆缎艳若近乎透明血管里的流淌着的血液,满堂吉庆,她欣喜下嫁,而我隐痛难息。
今天,她得偿所愿,嫁我所爱之人,也是今天,我封针退役,再不为人做嫁。
我本是一绣娘,这一生,手中的针线绣尽洛阳牡丹雍容,却修不得自己一生美满。他,我用尽心力护着的人,已是修硕昂藏,金科在身。我曾目睹他官袍加身,为他在官服袖里绣了牡丹一枚,我大襟窄袖镶花边,地吉庆双鱼织金妆花缎,袖口下擺手繡梅花如意紋,眼色总是人前冷漠。
那一天,沐川说,若是可以,请以你心目中的模样,为她做嫁。所以,为他,我寻尽洛阳金绒红稠,昏黄灯盏下一针一线绣我梦里嫁他时的嫁衣。
今日,那唢呐吹得喜帘半揭,衬出他将娶之人肤若桃李。我在厅堂之上嘴角微掀,他到底还是要娶她。飞雪在我身后,眉目幽沉,他身着黑色锦缎长袍,与这满堂喜庆红艳格格不入,绸缎般的发丝更是张狂的披泄下来,只余那唇色,红艳得仿若将要焚灼了喜堂的烈火。
他说:“她们已经进了洞房。”我看大厅上沉默不语。飞雪问我:你舍得让他娶别人?”我看他沉寂的眼瞳反问飞雪:“那你又怎么舍得让她嫁给他?”这一切的舍与不舍,我和他心照不宣。他看着我的神情,笑的欢畅。他说:“牡丹,你还是你。”我当然是我,而他已不再是他。
2
沐川终于娶了她——我的姐姐花芙蓉,三日后回门他们相携而来。我仍在绣花,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绣满整幅锦缎,她眉眼里是初为人妇的羞赧,而他却面无表情。飞雪仍旧眉目沉寂,但神色太过幽深,花芙蓉娇笑着一口一个“妹妹”地凑过来看我,眼里闪过一丝厉光,故意身子一偏,手里的银针在瞬间刺入我的手臂,我知道她要用什么计量,所以我成全她。我装作吃痛扬起手打了出去,将她推到了飞雪怀里,她演得到位,满脸泪痕看我顺势倒在飞雪怀里,然后我坦然接受四道怒视的目光,笑的苦涩。
他们都紧张她。我忍着手臂上的痛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他们一室的尴尬。飞雪冷着脸出来,他说:“你是故意的?”我看他的神色,笑了:"不错,我是故意的。"花芙蓉根本不爱沐川,最后却选择嫁给他,是因为我。她想毁掉我的一切,所以我一点都不诧异她会选择嫁给沐川。只是飞雪,却因我与花芙蓉的纠葛,落得亲眼看着挚爱作嫁他人,我的心里是有愧的,因而我明目张胆反击花芙蓉,让她博得同情,让飞雪作为义兄,有守着她的理由。我给飞雪制造了这次机会,只是飞雪却没在里屋,反而跟了出来。
”为什么?”他扣住我的下颌问我。
我站在长廊看日中的阳光投射在他墨发上,回过头去看里屋依稀相偎的两人,我说:“我要让你们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然后我笑了,笑的泪流满面。飞雪还是那么沉寂,他的眼睛里像是开着大片的紫罗花,幽沉沉的,很可怕。我像是听见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的声音,我知道,我是个坏女人。
3
洛阳秋至之时,沐家传来了喜讯,不久之后将会有添个小主子,沐川来见我的时候,我正在磨针,他说:“芙蓉现在怀孕,我不许你再找她麻烦。”我看他似乎把我当仇人的模样笑了,我说:“你不许?那我便偏要。”
“偏要?你若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要你的命。”
说完他拂袖而去,飞雪从门外而来,仍是幽沉沉的眼里让人不解其意,他说:“你这又是何必?薄情之人不解牡丹风情。”我说:“你都听见了?”他颔首。我问他:“是否天下用情至深之人都注定伤情,如你之于芙蓉,也如我……之于沐川?”
飞雪定定地看着我,他依旧是长长的玄缎衣袍,那唇色总是如火一般炙艳,只是那眸里第一次有了明灭的情绪波动,像是隐着亘古一样不可逾越的洪荒,于无望里的期盼,那种感觉像是背负着错愕和悔惜,他第一次这样地将泪流不止的我拥入怀里,他问我:“为什么你这么在乎他?”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问他:“你相信夙缘吗,就像你和芙蓉的夙缘?”他的手似乎僵了僵,而后才传来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嗯。”“缘分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就像是一个梦境带给我的悸动。我在梦里爱上了他,只为了一张绣帕,你信吗?”喜堂,红烛,京绣,那样的梦境我做了七年。轮回,深闺,嫁衣,嫁给沐川的种种,均只是我的臆念。
4
我的一生,所有的色彩均来自于那方绣帕,是未央阁楼上那个身着黑色夜行袍服的男子给的辉煌。他说:“我叫沐川。”
那年我只为花府里低等的绣娘之女,听闻余家未央阁楼上有天下闻名的牡丹绣帕,绣工极尽精巧,是为上品之说才半夜上了余家想一睹为快。未央阁楼上的失足跌落,是他不经意的一瞥,才促成了我的遇见。为了他,我在花家忍了七年。我把这些我未曾说与别人听的话统统告诉了飞雪,然后我看见飞雪的惊痛和惊喜那么使我熟悉,像极了那年他搂着花芙蓉说着:“原来是你。”的神情。
5
命运,受世俗阶品桎梏,花芙蓉和花牡丹,只因有着不同阶品的娘,便站在不同的高度上,对等,于我,是一个奢侈的词。这一生,只有站在比她更高的高度上,我才可以要回我的尊严。我终于下定决定追名逐利。
我告诉飞雪,花芙蓉从我手上夺走的一切,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不计一切手段要回来。谁都不能阻止我,包括飞雪也不能,飞雪仍是眉目幽沉,沉寂得可怕,只是我从那从来冷淡的面容里看到了紧抿的嘴唇,我知道,他必也是和沐川一样,怕我找她的麻烦,我突然自嘲地笑了,纵这世间声色,我要不得,却还毁不得吗?孤身于世,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惶和痛快,他们都以为我会对芙蓉下手,可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我决定离开洛阳,离开的那一天,飞雪来送我,仍是一身玄色衣袍,挎着一把长剑,神色深深,仍是让人不解其意。飞雪问我:你在等他?”我凝驻脚步看一眼洛阳的一带城郭,终是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沐川不会见我,他不会来。他总是深深地以为,我是一个用尽一切手段对付芙蓉的坏女人,尽管我和他的相识比他认识芙蓉要早,尽管,我们也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他始终不肯信我。
芙蓉终是抢我所爱,沐川终是娶他所想,这很好,我想,这真的很好,该放的,不该放的,统统都放了,从此,我花牡丹,再无所牵惧。我站在官道上,看着这迷蒙的洛阳三月,再看着身侧的飞雪,和他作别。
飞雪却突然间拉住问我:那个沐川,伤你,竟这样深吗?他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他用手摩挲我眉眼,我抚上自己的面颊,始知已是泪流满面,我终是,心有不甘。我抬头对飞雪说道“”我离开了,他再不能伤我分毫……”
飞雪说“难道远离伤害,竟只有离开这一个办法?他于你,竟是真这般难以放下?”
我看这飞雪蹙起的眉头,笑着问他:“那你呢,是否可以轻易将芙蓉隔绝在心门之外?”
他抚我眉眼的手终是一顿,再无力垂下。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终求不得,放不下。执着若冤鬼,纠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未有已时。
6
”我也决定离开洛阳,牡丹,你可愿随我去关外?”飞雪沉沉的瞳色望着我,我看见他眼睛里大片的紫罗兰花,是一种绚丽和空濛,他的眼瞳里映出一张和花芙蓉神似的脸,我知道,他又在透过我,看着她。可我再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我终究就不是花芙蓉。
我终是没有随飞雪去关外,我辗转用三年成了天下闻名的刺绣师,我的绣针绣遍了天下的牡丹艳色,有权也有了势,重回洛阳,收购一切司纺生意,我曾发誓要从芙蓉那里夺回来的一切已回到了我的手上,但我还是感觉不到快乐,我开始怀疑我到底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芙蓉的孩子已经3岁,是个男孩,浓浓的眉鬓像极了沐川。而飞雪三年前离开洛阳去了关外,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突然开始那么的想念起飞雪,想起两个失意之人曾经醉酒河边的片段。
我开始接受各地纷沓而来的刺绣生意,并且收购了全城的绸缎庄,洛阳城里各处都有牡丹坊,产业几乎覆盖了整个洛阳城。我逐渐做大,芙蓉的脸色却愈来愈差,已然没有了当年洛阳城第一才女的模样。
沐川仍旧守着芙蓉,不离不弃,深情如斯,倒是难得。我仍旧绣我的大片牡丹,足不出户。可我还是时常遇袭,花芙蓉最会做这样背地里伤人的把戏,可我如今,再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花牡丹。
我身边拱围的暗卫如云,刺客每每溃败而去。暗卫当中,我尤其倚重一人,他自号山雨。行踪诡秘,身份也诡秘。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一袭黑衣斗篷遮去他所有的信息。而我只知道,有他在,我不会受袭,这便足够了。
当我以为自己周边布满铠甲的时候,花芙蓉终于还是祭出了我的软肋沐川,她以沐川为饵引我出府到未央阁赏绣,再派出一个杀手伪装成刺杀沐川的刺客,她料定我会抢在前透护着沐川,而我绝不会想到沐川才是最大的杀招,当我为了救沐川而想把银针刺向那个刺客的双眼的时候,我听到剑尖没入心脏的声音,然后我看见山雨胸前的剑和他身后沐川扭曲的脸,所有人都算错了一步,没有人会料到山雨的到来。
山雨的斗篷终于还是滑落开去,露出一张飞雪疏狂的脸,他的眉目不再沉抑,唇色仍是如火,我终于明白,山雨山雨,那赫然是一个雪字,他化名易服在我身边呆了三年,而我终于才看见飞雪的黑色长袍翻扬在未央阁楼上的样子像极了那年的沐川,我才知道,原来那年阁楼上的那个人是他。
我似乎听见满城飞絮瞬间喷发的声音,洛阳漫天飞花里,只有沐川狠厉抽开去的剑和飞雪胸前喷涌而出的血。我陡然惧怕这沉沉的一生。飞雪倒在我的怀中,他伸出手来抚动我的眉眼,用我从没有看过的样子对我说:"我知道,你这次流的泪,伤的心,是为我。"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陡然落泪,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开始艰于呼吸,飞雪趴在我的肩上,我从飞雪的鬓发间望过去,看着那个我用尽十年心力处处维护着的人,沐川沐川,所有的前尘喷薄成每字每句带血的低喃。
他终是对我未存情面,尽管曾经青梅,尽管曾经竹马,为了花芙蓉,他步步杀招,我鬓角的发勾住飞雪发上的簪,发髻垂垂,委堕成将欲飞去的蝶,四面而起的风,拂动着我的披头散发。
飞雪逐渐散去呼吸里,沉沉只有一声惊雷:抱歉,我再也保护不了你。牡丹,忘了他,为自己活下去,好不好。
四下里仿若都是他的气息,耳畔只有他那一句忘了他,好不好,好不好……我突然记起许多年前,那个爱慕着花芙蓉时张扬的他,处处维护她体贴的他,为了她而处处挑我理惹人讨厌的他,我突然那么想要告诉他,对于沐川,我就快要忘了,可我终究没有说。
四下灯火如炬,残月下未央阁楼飞檐斗拱,檐角风铃迎风博荡,桌旁是碎裂一地的秘瓷,耳畔早没了飞雪的呼吸。
我放下飞雪走过那满地的秘瓷碎片,蹈足于上,尖锐的碎片陷入软缎绣鞋,漫步如舞,脚下蜿蜒出细细的血流,积聚着与飞雪的汇为一体。我缓步欺身向着沐川,我这一刻特别想看清这个我花尽十年心力护着的人,他的心里,除了花芙蓉,可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仍是平素一身光华,那身官袍早就不是当年我偷偷绣着牡丹的那件。他眉目慵懒却狠绝,负着左手,右手执着那把沾染着飞雪鲜血的剑,陡然抬手再次对上我,他说:你不该伤害了芙蓉还派人来伤害了睿儿的性命,他才三岁,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死有无辜。
乍然听见孩子的消息,我心中顿时急痛,只能抑制翻涌的情绪问他:你说什么?睿儿怎么了?"
"拜你所赐,他死在你派来的刺客手下"
那个粉嘟嘟的孩子,眉眼间有沐川痕迹的孩子,那个奶声奶气会唤我一声姨姨的孩子,我从没有,也绝不可能去伤害他。可他死了?死在我派出去的刺客?是非黑白,人伦颠倒!
我突然笑了,笑的不可遏制,我从袖里抽出一把短刀,他见刀时眸光挣动,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有这把刀?
我对他所问恍然未闻,我只是觉得心中凄厉,想要诉说许多事,就在今时,就在此刻,把我所有的委屈,统统说出口:天历十年,有一个人高第中举,岁末,授司马将军,领皇命出皇城至西南监军,花家监派粮草,花家低等秀娘之女随花芙蓉至军中探望,那人军前失算,被暗算得了眼疾,多日高烧不退,秀娘之女夙夜难寐,奉侍于榻前,将军病中呓语,错认秀娘之女,一夜欢好,军中法令森严,为维护将军声誉,秀娘之女将此事按下不揭,匆促离去,只余了枕畔将军随身短刀做了念想⋯⋯
"够了……"
确实是够了,我再不用复述下去,接下去的事他应当知道的比我还清楚,军中令重,他素来尊重礼法,那夜之后,我满心以为,他必定会来娶我,可我却算不出他却忘了,那一夜欢好的种种。在我犹豫着是否要以女子的清白为赌注的时候,满洛阳只传来他请旨赐婚与花芙蓉的消息……
这便是我与他的注定,再挣脱不了的结局。我曾以为那便是这一世我与他最好的告场。可一夜欢好,早就珠胎暗结。避开了洛阳,千辛万苦诞下孩子,却失落了去,癫念似狂,只道是寻常山贼,可多年辗转寻去,一切线索直指向花芙蓉,婚后沐川从军,她早产诞下死胎,却抢走了我的孩儿。此仇,怎可不报?
我满心悲怆,所有不甘化作一声凄厉: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派人去刺杀他?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只觉得仿若心头血肉,慢慢绞碎,寸寸青丝,将要成雪。
他执剑的手几不可觉地抖了抖,我想,他终于是想清楚了谁杀了睿儿,他终于是没法接受花芙蓉背地里肮赃的手段,我突然在悲哀里有种报复了仇人的快乐,和着我心头的血肉,鼓成一尾帆,我掏出怀中摩挲多年地睿儿的肚兜,小小的细致的绣纹,留有当年牡丹初绽的轮廓,然后我抬头看沐川,毫不犹豫地撞向他执剑的手,呼吸四散开去,我在迷蒙里微笑着诅咒他:生生世世,不知情义为何物,代代轮回,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