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手里泛黄的书,熄灭桌上的台灯,我把双手叠在书皮背面,脑袋沉沉地压着手指。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再寻不到半点光。我在书桌旁缓缓闭上干涩的眼睛。
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
但脑袋里总有人在讲话,杨讲完了,姚姝讲,接着又换成我讲;一个人讲完,另一个人马上就接上话,永远不留空余。那些曾有过的对白和未发生的再次相见,如北风和烈日一般铺满了我整个世界。温暖与荒凉纵横交错,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在记忆深处寻找我心里最思念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在昏睡之中听见屋外传来轻缓的敲门声。我赶过去拉开门,双手搭在敞开的木门上。
是安娜!
她的黄头发有些散乱,衣衫也有些不整,一副愁云惨淡的脸上嘴角裂开一块,还有暗红的干了的血迹。
“顾城,杨在这儿吗?”她怯懦地问我,眼里闪过期望,却又布满无助的神色。我跟她说:“杨昨晚送我回来之后就走了。”
她又追问:“杨现在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我知道安娜是一个令自己厌恶的女人。即便如此,当我站在门口望向她时,心里还是萌生了强烈的怜悯。我犹豫着,最终还是答应了她。我敞开门,让她到屋里先休息一下,我也好换身衣服。
我把她带到东平房,一进屋里,她便一头扑在土炕上啜泣起来。
我端着打来温水的盆子和毛巾,站在门口的破布帘旁望向她。她埋头痛哭着,身体随着“哼哧”地喘息上下起伏。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她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后来安娜跟我说了她昨晚的遭遇。她趴在土炕上埋着头,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
昨晚杨骑摩托带我走后,杨虎他们只追到了商业街。他们的摩托放在了娱乐园的另一侧,追了一段没追上就放弃了。
杨虎的一条腿在追赶中被花园里月季花的乱枝划破,小腿上划出一道口子。在医院包扎后,他们便带着安娜去了酒店,还哄着她喝酒。
酒散之后,邱文骑着摩托载着邱武回了家;而杨虎却把安娜带到了镇上的宾馆里。安娜说到这里,突然支起身子,冲我吼道:“他就是个禽兽!”
她的故事并没讲完,愤怒和悲伤已经把她摧垮。她坐到炕沿,低着头,脸埋在散落的黄头发里低声哽咽。
我挪到炕边,望着她颤抖的身体,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就在那短暂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姚姝对我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爱,需要很多很多爱。抛开“耳闻”和“亲眼所见”,我愿意给安娜一丝关心和安慰。有了这种想法以后,我突然觉得这古老而沉闷的三间房里似乎有了一丝生气。
“谁是禽兽!”
破布门帘突然被人掀开,杨站在那里望向我俩。安娜跳下土炕跑过去抱在他怀里失声痛哭。我一惊!担心杨误会——但杨真就误会了,这都拜安娜所赐。
“我被强暴了!”
安娜用一句话把刚才对我讲了半天的那个故事讲完了。
安娜昨晚和杨虎发生了关系,但很明显安娜并非情愿。她受到了伤害,现在正需要人来安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望向杨。
杨的眼睛盯着我穿的秋裤,脑袋向上一顿,接着一停,双眼冒着火星子瞪向我。我的身体一皱!还没想好说什么,他就推开安娜向我扑来!
“你个王八蛋!”
“什么?”
杨用了“出其不意”和“先发制人”这两招,一下就把我推倒在靠墙的破竹椅上。他瞪着魔鬼一般的眼睛,一只手用力地锁住我的喉咙!
“杨——”
我试图喊出他的名字,解释给他听。但那时的他,早已是另外一个人。他一脸恐怖地喊着:“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要杀了你!”
安娜真是个婊子!
她竟然在杨失去理智要掐死我的时候,还抽空拿毛巾擦了把脸。她擦干净脸后才把杨拉开,跺着脚说:“不是顾城,不是顾城,是杨虎!”
“啥?”
杨撒开手,退后一步,喘着粗气望向安娜,又望向我,接着又望向安娜;安娜一脸无辜地仰着脸盯着杨,眼里泛着泪花;而那时躺在竹椅上的我,揉着嗓子猛咳着,脸胀得通红,头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么多无眠的夜里第几次回想起那个画面。
我把脑袋从书上抬起,向后仰去,脖子搭在椅子背的横木上。我伸出手来,摸了下自己的喉结,接着用了一点力。“咳咳!”我猛咳着,那感觉如此真实。
正当我坐在东平房那个破竹椅上用手抚摸自己的喉结时,安娜突然从屋外跑进来,一下撞在门框上。她捂着被撞的一侧肩膀,惊慌失色地冲我喊:“顾城,你快拦住杨!他要去找杨虎算账!”
我愣了一秒,接着“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向外面奔去!那时,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拦住杨——他一定会杀了杨虎的!
但当我跑到胡同口的时候,杨已经没了踪影。安娜跟上来站在黑木门一侧,背倚着土砖砌成的墙低声啜泣。我望向她,不知道她悲伤的眼泪是为谁而流。回过神来,我急速地跑回院子里,推着大梁踉跄出门。
我瞪向安娜:“杨虎在哪?”
安娜摇头:“我不知道!”
“他家在哪?”
“在沙岭!”
就这样,我骑着大梁,载着安娜奔向沙岭。我的心揪在一起,那是从未有过的担忧。
安娜坐在大梁的后座上给我指路,我像脱缰的野马拼命地蹬着车。
从流沙镇镇上的大马路拐到沙岭村村里的小路,地面逐渐变得坑洼不平,但我的车速并没有降低丝毫。因为我知道,这风烛残年的大梁是如何也追不上那崭新的摩托的。
安娜侧坐在我身后,双手抓着我腰间的衣角。随着大梁不时的起起落落,她最终把手死死地抱住我的腰。就在那时,我好像从疯狂之中醒了过来。
我记得沙岭村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胡同,我闭着眼睛也能在黑暗之中画出它的版图。这都得益于那年夏天我骑着祖父的三轮车在那寻宝的经历。
我放慢车速,按照安娜的指引一直骑到沙岭村的最后面。可当我俩到那时,一切都晚了——杨杀死了杨虎。
安娜跳了下去,我斜着大梁,用脚支着地面。隔着十几米远,我和安娜杵在那里,谁也没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