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醒来是从黑暗中，而眼前变成了浅蓝色。不像是天空，而像是冰川。

　　叶桐雨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身躯是从碎块重新拼凑出来的，刚刚那一下就引得他龇牙咧嘴。

　　此时他有些庆幸刚刚肢体重组的时候晕了过去，否则真的难以想象那种感觉。

　　他张了张嘴，眨了眨眼。

　　“这是哪里？”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有些干，但是音调是那么的轻快。就像四十年前一样。

　　他看向了自己的手。

　　皮肤十分紧实，没有皱纹。

　　他的确褪去了陈旧的外壳，获得了新生。

　　又躺了一会儿，他从这些闪烁的液体中站了起来。

　　疼痛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否则也不至于在低头看向如水面般的地面时，才发现身上多了什么。

　　黑色的龙尾粗长而尖锐，向地面上拍击，便能溅起一人高的冰渣；头顶上，同样是黑色的角显得淡了一些，美丽的斜曲向上，看上去十分坚实；除此之外在头的两侧还有一对暗红色的角，剔透如同水晶。

　　而他的眼睛，也变换了一些：瞳孔变为了竖向。而他的脸也因为这股力量变得凌厉了许多。

　　叶桐雨伸开双臂，跟随意识的指引向前伸展。

　　翅膀撕裂背肌，自其下穿出又延伸开来；鳞片覆盖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再一次的拉长——一只巨龙屹立在此。

　　他现在非常高，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山岳都高，而似乎又长过所有他见过的河流——虽然身长的大部分都是他的尾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不由得感叹其锋利而富有美感。这就是真正的天地造物，那上个世代的龙，自亘古走来，万分美丽。

　　但是他又将头向着身体的方向轻轻一卷，便回到了人类的模样，连瞳孔都回归了圆形。

　　他更习惯这样的自己，就算龙的力量带给了他新生，但他仍是个人。

　　经过这些尝试，他大脑才有些回过神来：那些之前与他连结的人们的思绪与无穷的知识重新填满了他的灵魂，他仍需要时间去整理这一切。

　　思索一阵后，他最终选择向着远方走去。

　　原本像是液体的地面逐渐变成了明确的冰面，再往前走，又覆盖上了雪。

　　原本空旷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断壁残垣，开始是一些不规则的石头，慢慢的变成了整齐的石块砌在一起，形成了墙——虽然也已经被破坏。

　　他“记得”，这是从神来之前到神来之后建筑的变化。他感觉重温了从远古开始的那些回忆包括人和事。

　　那时候的人们自发的建立起维护他们文明的神殿，天使和恶魔开始被分化，而天堂和地狱这两个独立的子空间也缓缓的从原始的星球上被划分，渐渐独立，浮起，接近那本是用于保护它而自然形成的上个世代物质所无意中构成的结界。

　　这个时候，他记得，自己的“子嗣”，那些小小的拥有龙血脉的人也开始苏醒。严格来说，他们并非是继承了他的力量，而是纯粹的骨肉脱落，吸收天地魔力而化成了人形罢了。

　　再向后，简单的石墙外开始出现金属装饰。

　　他记得。那时候人间界在那位传奇天才，明铭开始崭露头角。就是因为她，人间界才迎来了长久的自由和和平。也就是这个时候，人们开始发展自己在艺术创造上的天性，自然包括建筑。

　　这些建筑越来越高，可惜有些内侧虽然也有纹饰，但没有家具一类的东西。

　　最终，他抬起头，看到那熟悉的，多样化的现代建筑上不再冰冷，而是缠绕着藤蔓，坚固的建筑不仅是被狂风暴雪，被侵蚀——

　　这里就是人类记忆的遗忘之地，是如今被重新拾起的过去。

　　再向前，那些建筑就不再是纯粹的随时间推移，而是颇具神殿的风格了。简单概括就是巨大的白色建筑。

　　但这里碎裂的更加完全，除去地基外，几乎就只有倒下的柱子。

　　可就在此时，他看到了远处一个坐在坍塌的柱子顶端的白衣人影。

　　尽管在无边的世界中看上去仅仅是沧海一粟，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是那个与他约定见面，但他甚至早已放弃希望相见的，他的爱人。

　　尽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情，但是他顾不上那么多，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像是他记忆中一样，温暖，如同太阳一般。

　　“好啦，好啦。”她抚摸着怀里重新变成新生的巨龙样貌的鼻子向上到两角之间滑溜溜的部分，“我就在这里。说好的事，我不会食言。”

　　虽说是这样的，他能感觉到她身上味道的真实，但是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除去他自己强烈的思念，在那一瞬间，其他人和古龙残留的记忆给予了他情感上的冲击。“神”？或者“萧华月”？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其实是都可以，不过，尽管'萧华月'这个名字似乎承载着你与我的一切，但我，千万个我本身，更倾向一个完整的整体，并非”她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或者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叫我'亲爱的'？”

　　“您就是我的'神'.......我等，众生应当信仰的神。”叶桐雨内心的百般情感交融，不仅仅是他，还有那“古龙”，和众生情感汇聚在一起，最终让他说出来这样的话，“我亲爱的......神上。”

　　他用他的头与尚且幼小的角去蹭了蹭神明的脸颊，一如过去那样。

　　“真是的，你没有必要如此拘谨。”但她还是给予了回应，摸了摸他的头顶，“好孩子。”

　　叶桐雨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又恢复成原状的身体勉强塞到神明怀里，但看起来反而像是他在拥抱神明。

　　“这是哪里？梦里吗？”他问。

　　“并不是。”神明摇摇头，“你产生与现实，于梦之成型，而梦中之人，是不会再做梦的。这里反倒是是梦所投射出的现实。”

　　“我能......”叶桐雨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啊，具体我说不准，但是其实也没那么多时间，事实上我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呢。”神明抱怨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清了清嗓子，“受神明馈赠的人类，你可曾——”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叶桐雨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个，其实如果说是在别的地方留下的口子的话，那确实是还有好几个。但你是特殊的。”神明移开视线，明明什么都没干，但却感觉微妙的有点心虚，“先别闹，先让我说完。”

　　“你会后悔接过它吗？”说到“它”这个字的时候，她伸出手，从他的领子中掏出那条金色与银色复合而成的，雕刻成代表着神明的吊坠。

　　“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如果没有它，你不会正面碰上他们，更不会遇到叶银月，再接着如此的被卷入这一切，甚至间接推动了如今发生的一切。”她目光闪烁，“虽然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后悔有什么用？我能改变什么吗？有或者，我能重来一次吗？”叶桐雨慢慢的说，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更何况，我遇到了你。”

　　“不能后悔......哈哈，也是。我也很庆幸能够跑这么一躺，这就是命运吧。”她笑得很开心，“那么等你最起码知道了结果并选择了坚守后，我就想看看你的答案了。我会来找你的。”

　　“好了。”她打了个响指，“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很多。”叶桐雨感觉自己适应了这种状态，遂亲吻了神明，“比如，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用长枪结束上个世代？”

　　“这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她是我杀死的第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个用枪的好手。”神明一边说着，一边选择了纵容他的行动，“但是现在可不是问我上个世代的问题好时间。”

　　“不过倒是可以顺带一提，那灾厄之龙也已经苏醒了。”

　　“我的另一侧？”

　　“是啊，其实我还没见过他。”神明把手搭在了他想要再往里伸的手上，“还有吗？”

　　“人类需要神明，而神明需要人类吗？”叶桐雨心里的问题其实很多，就算现在真的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但无论如何，过去的一切像是已经过去了，“我听说这就是上个世代结束的原因——人和神之间永远无法共通的情感？”

　　“神非全知全能之物，我们，现在只剩我的这个群体，只是能够掌握在你们与我们认知范围内的一切。”她相当乐意去阐述自己的观点，“但你们加在一起，比我更加擅长探寻新的领域。正如同你们的神殿一般，我也要让文明延伸。”

　　神明沉吟半晌，忽然问了一个尴尬的问题：“我是不是没告诉你，从这里出去是没有记忆的？”

　　“嗯？”叶桐雨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呃，事实上，就像普通人做梦一样。醒来之后几乎会忘干净。”哪怕是神明，祂也会有犯下这种错误的时候。

　　末了，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和梦境连结深的人，倒是不一定会忘。毕竟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

　　“我......龙的力量，做不到？”

　　“做不到。这可是新世代新的东西，龙的力量，只是上个世代的本源力量罢了。”

　　祂低下头，看到了眼里闪着光的叶桐雨。

　　“对您而言。”他的声音很轻，“我是您熟识的原初之龙，还是人类，叶桐雨？”

　　“你与那古龙的关系，正如我与你们一样——你们是我，但我不是你们。”她看着叶桐雨的眼睛，“你就是你，无论什么力量将你改变成什么样，你的灵魂永远不会改变。不必疑虑，我爱的是你的人格。”

　　“我醒来之后，您还在么？”

　　“我......不会出现在外面。”

　　叶桐雨没有说话，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就像是害怕祂忽然消失一样。

　　“为什么，您不能直接来找我？”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因为现在的宇宙并不稳定，我本体愈发不稳定——但我相信你的存在可以按压住你所在的星河，只有整个宇宙彻底定型完全，上个世代的'遗产'，就像那个'黑羽神'一样的生物与非生物全部被各种扣子处理掉，我才能真正从你过去所见的那个裂缝中动身。”

　　“但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祂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就算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但命运的轨迹会把我拉过来的。”

　　“几万年对于文明来说是从无到有，但对于宇宙简单的稳定而言却远远不够。那我，需要等待命运的垂怜多久？”叶桐雨抬起头，如同上次生死之别那样的眼神一样暗含着悲伤。

　　“就像依兰......所说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神明用手指卷起了他的尾巴，“再见，于我们而言，只是为了更好的再见。”

　　叶桐雨闭上了眼。

　　他知道这一切无法改变，他也愿意等，无论是为了什么。

　　但最起码，享受好这一刻的安宁吧。

　　“是啊，该睡觉了，让我们共同坠入梦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