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城,西郊外。
一座破庙前头,是一片草木丛生的荒地。
雨后的荒地,泥土稀松,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在用木枝掘土,一大一小,大者头上已见白发,小者十二三岁的模样。他们身旁还躺着一个人,面无血色,且半边脸凸起,眼睛闭着,不见气息,显然是具死尸。
两个时辰后,这片荒地的杂草堆里,已多了一个小土包。
土包前,那个小孩用满是泥土的双手合十,朝土包拜了拜,嘴里念道:
“赵大哥,一路走好,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照顾……”
“希望你来世大富大贵,不用再忍饥挨饿……”
“还有,你会托生到修练大家,修练大功大法,成为大大的修士!”
“如果你在天有灵,请继续保佑我……我……”
他涨红了脸,顿了好一会,忽然大声道:
“……我要给你报仇!……”
说完,他终于掉下了眼泪。
旁边的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见孩子伤心得厉害,便把他搂在怀里,安慰道:“傻孩子,别说浑话了……”。
许久之后,小孩才从老者的怀里探出头来,泪流满面地问道:
“王叔,你说怎样才可以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修士?”
“他们?”被叫王叔的老者愣了愣,很快便知道是指府院道所的修士。只好摸着他的头,面色为难地答道:
“孩子……你成不了那样的人……”
“听叔的话,别去想报仇的事了,那会要了你的命的……”
“虽然咱们也总是饿肚子,但是还不至于饿死,能活着总是好的……”
“能活着总是好的……”小孩也在心里默念着。
他知道这句话是王叔的口头禅,更是处世态度。他总是很认同,也觉得吃饱肚子少挨饿,能一天天地活下去就够了。
此时此刻,他却有了自己的想法。
肚子饿一饿是死不了的,毕竟他现在总能找到吃的,活下去。但赵大哥生前在他心里一直是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给人踢一脚便死了呢?他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人命是如此的脆弱。他当然知道如果被踢的人是自己,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正因如此,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活着了,他想要变强。
还有,赵大哥活着的时候,别的乞丐不敢随便欺负他,现在他得自己保护自己了,他需要变强!
当年大地动,洪水泛滥,淹没了他的家乡,淹死了他的父母,他被父亲放在木盆里漂流。若不是赵大哥经过捞起木盆,他很可能被洪水卷入大海,也难逃一死。
更不用说,相依为命的这五年来,赵大哥处处照顾他,几乎当成了亲弟弟。
虽然他们四处流浪,经常一起挨饿,但只要有吃的,赵大哥总是会多给他吃,让他长个。所以在他心里,也已经把赵大哥当成了亲人。
亲人的仇,不能不报。要报仇,他必须变强!
想通了这些,小孩挣脱老者的怀抱,从怀里掏出几个冷馒头和几个果子,全放到小土包的前头,再磕几个头,硬声道:
“赵大哥,你先吃饱了再上路……我不饿了……”
回到他们落脚的小破庙,小孩整理了一下他和赵大哥的私藏,只留下一套旧衣,其他的讨饭家伙和杂物都分给别的乞丐。他决定不再过这种看似潇洒的乞讨生活了。这之前,在他百般的哀求下,王叔终于告诉了他:想当一个修士,可以去道馆试试。
当然王叔也是明言了:像他这种身无分文,又没身份的孩子,道馆是没有理由花精力费资源去培养的。之所以愿意告诉他,也只是想让他去碰壁后彻底死心。
但他已经下了非当不可的决心: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修士,不能变成强者,无法替赵大哥报仇,而只能靠乞讨活下去的话,还不如死了。
……
兴平城东,赫赫有名的“迷踪道馆”前。
一个长发孩子双膝跪在门口。他身上的衣物既有些破旧,又显得宽大,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头发虽长,但被他用小布条扎成短辫,竖在后脑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精神的发型。
他脸色苍白,唇干欲裂,在烈日下机械地直直跪着,不知已经跪了多久。这骄阳似火,日光射得进进出出的学员们睁不开眼。可他那双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和头顶的太阳分个高低,两眼精光闪闪,射向前方的道馆大门。
“管教,已经第三天啦,那小子还在门口跪着……”
“不知哪来的疯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听说他想进来拜师学道……”
“哼,这小子没钱没势,居然想来修道,真不知是脸皮厚,还是脑进水……”
“再让他跪下去,只怕咱们道馆门口要无缘无故地多具尸体了……”
……
几个身穿紫衣道服的道士围在一个中年青衣道士的座椅两旁,议论纷纷。
“管教,要不我们去把他拖走吧,让他一直跪那,多影响我们道馆形象呀”
忽然有人忍不住提议道。
“是呀,管教,这小子虽然命贱如蚁,但让他跪死在我们道馆前,难免会给其他道馆奚落的口实,说我们不近人情。”
另有人接着道。
“这倒是呀!”别的几个紫衣道士跟着附和道。
“走走走,我们出去把他拉走,丢得远远的,让他死远一点……”
说着有人就带头要往门口去。
“站住!”一直默不作声品着茶的中年道士,放下茶杯,忽然喝道。
“你们是不是都闲得慌,让你们练的游龙掌都练到家了是吧?”
“今年的府考都能进前三十了?年底的京考选拔稳上前十了?”
“你们要真为道馆的名声着想,就好好修练,京考时给迷踪长个脸!”
他一打开话匣子,就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得滔滔道。
这群紫衣道士给他训得脸都红了,头也不敢抬。
他又喝了几口茶,缓了缓气,再道:
“都回道堂练功去吧,门口的事,本教自有分寸……”
紫衣道士们很久没见自己的管教发大脾气了,听他这么一说,连忙道是,如蒙大赦般溜之大吉。
中年管教看着这些不成才的道子,无奈地叹气道:
“今年的府考只怕还是没有希望……”
……
深夜,雷雨交加。
迷踪道馆门口,那个长发小子跪倒在了雨水中。
黑暗里除了致命的雷电,轰隆隆地闪过,只剩下道馆门口挂着的,两盏昏黄的油灯,在雨幕的掩盖下,像鬼的双眼,一眨一眨的。
长发小子还没有死,虽然意识已经模糊,可眼睛还在一眨一眨的。他好像是怕错过什么,总是不肯闭眼,也许更怕一旦闭上了就永远都不会睁开了。
但他已经几天没进食,身体的消耗早已超过常人的极限,除了那双眼睛能证明他依然还活着外,很难再从外表发现别的生命动态了。
夜更深了,雨更大了,雷更响了。长发小子的长发已经散乱,雨水把发丝冲到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双眼。可他连拨开发丝的能力都失去了,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他意识里又出现了那片淹没家乡的海,海水正慢慢地要将他卷走……
终于,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失去了抬起眼皮的能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致命的水漩涡,越来越小……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本来会逐渐缩小的漩涡,不知怎的反而大了起来。而且渐渐地,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己坐在木盆里,飘在洪水上的画面,更令他吃惊的是又有一只大手抓住他的木盆,往岸边拉……
“赵大哥,你又来救我了吗?”
他竟喃喃地说出了话来!
此时,一股暖流从掌心冲入,很快便经过四肢百骸,汇集到他的头上。
他重新感觉到眼皮在抖动,于是马上集中精神,想要将眼皮翻开。
然而他用尽力气,也只翻起一半的眼皮,但已经够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瘦瘦长长。
这使得他更相信是赵大哥来找自己了。
又或者是他自己找到了赵大哥。
他忽然觉悟道:原来我也死了,否则怎么会再遇到赵大哥呢?
“我终于也死了……”
他不由地喃喃道。
“我来了,你死不了……”
他的耳畔隐隐传来人声。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什么小丸子。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
这是他意识消失前,捕捉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一间亮堂堂的大屋子里,桌椅茶具收拾得整整齐齐。屋里的花木床上,躺着一个睁大了眼睛的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他正好奇地到处打量着,一会看看自己的床被,一会瞧瞧桌椅板凳,不时地还往他自己的脸上,胳膊上捏捏,眼神迷离,似乎是刚睡醒一样。他想爬起来,下床去看看,但一用力,两边的膝盖就疼得厉害,咬牙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
身上的痛感让他很困惑: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好长时间,他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不问问呢?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有人在吗?”
“这是哪呀?”
……
喊了半天,没有人回答,除了肚子咕噜噜地响外,他再没听见别的声音。这让他十分抓狂,望着不远处的门口,一咬牙,便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他打算翻下地,爬到门口去瞧瞧。
正当他半掉着身子,准备松开抓在床头上的手时,忽听有人叫道:
“别动!”
他一下子就吓僵了,真的一动不动。
一个人影缓缓地从门口步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后,赶忙过来扶他躺正。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来人的面目。
一个四十来岁的青衣道士,高高瘦瘦的,脸上留着两撇长须,面容可蔼。
他坐在床边,用手拂了拂那小孩膝盖部位的被子,皱眉道:
“你如果再乱动,这双腿就废了……”
“没有了双腿,你怎么练武学道呢?”
“虽然你已经醒了,但还得再修养几天,否则我前面的功夫就白费了……”
“好了,现在你可以发问了。”
看到小孩满脸欲言又止的困惑,青衣道士终于说道。
“这么说,我还没死?是你救了我?”
“不错”
“谢谢你救了我,你还能教我修练吗?”
“你为什么要修练?”
“我想成为一个强者!”
“修练是很辛苦的,还很花钱,你有钱吗?”
“我不怕吃苦,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是我成为强者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很好,很好……”
……
接下来,青衣道士又喂了些汤药给小孩吃下,很快就帮他消除了饥饿感。
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
“你可以叫我张先生,我该怎么叫你呢?”
“我叫刘英杰!英勇的英,杰出的杰……”
“英杰?很好,很好,哈哈……”
说着他便迈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