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日，白蛟，天雷。
这一切都与当日内景中的景象如出一辙。
许十一看着这幅画面，无端生出了许多感慨。
师父离开白鲤镇，怕是想不到多年以后会迎来这么个结局。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这结局，师父还会做出那个选择吗。
许十一说不清，估计就连师父本人都说不清。
数条锁链突然从许十一的经脉中出现，顷刻之间化作一道黄色的雾气在少年周身游走，将少年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孟婆汤。当初在墨香酒楼内喝下的孟婆汤，此物便一直化作锁链寄居在自己体内封锁龙涎。
如今自己半只脚踏入龙门境界，甚至凝聚了一道红玉蛟首门，孟婆汤也摆脱了束缚，重新化作汤药融入体内。
加上自己方才划破手腕，更是无形之中激活了孟婆汤的药效。
起生死，肉白骨的孟婆汤。
许十一只觉得自己的丹田中的汹涌的气海在孟婆汤的催化下渐渐变得柔和，下一刻，盈满的丹田中的真气突然被凝缩了三层，气海之上更是隐隐透来一股琥珀色的光泽。
孟婆汤一物是黄泉福地的妙药，据说制作的材料早已不存于世，所以当日察觉到自己喝下孟婆汤的时候许十一才会如此惊讶。
孟婆汤突然出现在白鲤镇，只怕这白鲤镇和黄泉福地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阵乖戾的龙吟从白鲤镇上空传来，白蛟的身影从血雾中浮现，蛟首之上的独角褪去了最后一丝黑痕，独角的另一侧更是隐隐出现了一个肉包，这是化龙的征兆。
白蛟漆黑的眼睛充满人性化地眯成了一条缝，眼神中充满了戏谑。
许十一面无表情的看着的异兽，心里寻思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贱的蛟龙。
“这不是我们的归来的大剑圣吗，看到眼前这幅景象，感觉如何？”
蛟龙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内景世界也随着白蛟的笑声震动起来，许十一当即握住了腰间的佩剑，防备着蛟龙的偷袭。
“不用这么防备着老夫，我们血脉相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说起来老夫还真得谢谢你，若不是你的陆氏血脉，我不可能有机会挣脱白鲤镇封镇的束缚。”
“你那老父亲还真是顽强，封镇会榨取每一代阵眼之人的精血与寿命，本来你离开白鲤镇时陆沉的时日就已经不多了，可陆沉那家伙竟然在我化龙修为最巅峰时以油尽灯枯的状态下坚持了二十年，这份毅力与天赋当真是历任阵眼中最好的。”
“本来我可能真的会折在这老小子手上，但好在陆沉有一个好儿子啊！”
白蛟蛟首上的喜悦已经到了顶峰，庞大的身躯无法抑制的颤抖，竟震开了盘踞在白鲤镇上空的血雾，白鲤镇中的惨相一览无余。
此时的白鲤镇说是人间炼狱亦不过分，所有人都因死前过于痛苦而面目狰狞，大部分都拼命地将手指抠进被血染湿的地面向外攀爬，似乎死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要逃出白鲤镇。
另一部分人因为受不了气血魂魄被硬生生剥夺的痛苦，便干脆自我了断，白鲤镇里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闭上的，他们的灰白的眼珠无一例外死死地盯着了天空，就算已经死去依然不能掩饰他们在世时无边的怨恨。
而这恰恰是白蛟最想看到的。
“太上封魔镇也算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阵法了，只有阵眼的血脉可以操控大阵的开合，就算大罗金仙被困在里面也不会有一线生机。”
“这冥宗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他们几百年的谋划会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啊。”“这都是拜你所赐啊，我的好伙伴！”
“看到阵里人们的惨相了吗？这本该是四十年后我会经历的样子，当我化龙圆满时，你们陆家就会彻底激活太上封魔阵，到时被拨筋抽骨，活炼生魂的就是老夫啊！”
“多亏了你那愚蠢的梦想，为了实现你的梦想，你竟然与我互换精血魂魄，我才能在这二十年时间里慢慢蚕食封魔大阵，今日我反向激活大阵，炼祭这数千条生魂，竟让我化龙的把握足足提高了三成！”
“人类的幼崽就是这样，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毫不犹豫踩在祖辈的头上，肆意挥霍祖辈多年攒下的底蕴，而你的祖辈竟心甘情愿为你奉献，啧啧啧，人类还真是可笑啊。”
“可你别担心，我与你血脉相连气运相通，这是白鲤镇的灾祸，却是你我的造化，待我渡劫化龙，你也将得道显圣，成为天下无敌的剑修不一直是你的梦想吗？”
白蛟试图激怒眼前这个佩剑的中年男子，人类的绝望与悲伤是白蛟眼里最好的精神食粮。
几百年来被白鲤镇束缚的愤恨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倾泻在了这个自小离家的可怜人身上。
白蛟想要看到“陆离”脸上的后悔与怨恨，可惜眼前这个男子依旧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因为许十一本来就是个面瘫。
“你说完了？”
许十一冷冷地看着白蛟，不耐烦地道。看着许十一面无表情的脸，白蛟顿时感觉兴致全无，这上面没有自己想要看的绝望与懊悔，有的只有一脸让人生厌的平静。
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你没有一丝悔恨？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
许十一思考了一会，一边抽剑一边说道：“因为这本来就是别人的故事，而我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
“我不知道当年师傅是怎么想的，看样子我似乎和师傅做了一样的选择，师傅当年斩蛟证道，世人都不知道师傅的过往，只知道师傅因此得名渡河真君，就连我也不知道师傅真正名字。”
“我扪心自问，如果我站在师傅的当年的角度，我也会做出和师傅一样的选择，一样离开白鲤镇，一样不会放下手中的剑，先天剑胎，为剑而活，本就是我们的道。”
“可如果是我知道当初的出走会引发这样的后果，那我说不定不会离开，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了，我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师傅一定很后悔，不让他不会在日后的日子里每天守护在黄泉福地赎罪，也不会用他武道前程创造出这样一个内景世界让白鲤镇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活着。”
“或许师傅想用这样的方式对白鲤镇上所有人说一句对不起，师傅他老人家面子薄不敢回到这里，那做弟子的总是要迁就他的。”
“白泽师兄多年前也一定来到过这里，我想他的选择应该也一样，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师兄一定会说男人有时候服道歉也没什么丢脸的。”
“有前车之鉴，那么我们做弟子的以后便不会重蹈师傅的覆辙，这或许就是师傅想要告诉我们的。”
“那么我要对白鲤镇的人说，对不起。”
许十一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只觉得这比打架累多了。
自己还是更喜欢简单粗暴一点的方式。
此时虚影突然散去，露出少年本来的面貌。
少年拔剑斩龙，一如陆离当年。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造成的结果如何，自己都要选择承担。
唯一不同的是，少年多说了一句对不起。
千言万语，总归是对不起。
师傅留给自己的，是一颗道心，是一个警示。
许十一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老人要日日枯坐在黄泉福地的歪脖老槐树旁忏悔。
这是师傅从白鲤镇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
“慢着，你我血脉相连，若你要杀我，你的武道也就走到了尽头，反正白鲤镇都不在了，不如你我共参大道，武道修行殊为不易，何必为此自毁前程？”
眼前的白蛟终究不是真正的活物，他只是内景世界的一个工具，对于许十一说出这些超出认知话并不有什么反应，只是当白蛟看到许十一拔剑相相的动作时，无端的生出了许多恐慌。
白鲤镇内景世界中亦有白蛟的一部分内景，当年已经被斩杀以此来，此时看到许十一一如当年熟悉的动作时，白蛟的心中自然会生出恐惧。
许十一不在乎什么天人造化，倒不是因为这是虚假的内景，而是因为他来这里之前就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
虽然现在的许十一不过是气海境界，眼前的白蛟在许十一眼里就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但只要少年有拔剑的念头就够了。
有敢于直面错误承担责任的勇气就够了。
剑术已成君把去，
有蛟龙处斩蛟龙。
若为虚妄，何不斩破？
少年耳边传来蛟龙凄厉的哀嚎，整个内景世界都随之震荡起来，白蛟的身上浮现出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那是陆离当年留下的剑痕。
如今白蛟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这是许十一留下的剑痕。
也是许十一留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