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白，寒风凄切。
转瞬间，又有十七名甲士横尸阵前。
他们尚未凝结的鲜血在地面蜿蜒流淌，翻涌的阵气仿若通灵，化出条条触须，将鲜血撕扯成蒙蒙血雾，缓缓渗入阵法之中。
原本如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的血阵壁障，陡然凝实许多。
“统领！”仅存的那名精锐甲士浑身浴血，他撞开飘摇欲坠的阵旗，单膝跪倒在邓星铭脚边，声音颤抖地说道：“大势已去！”
邓星铭眉头紧锁，目光盯着阵外步步紧逼的银白身影，眼神中满是漠然，他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猛然间，他眼角崩裂，鲜血汩汩而出，瞳孔中泛起诡异白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先前邓星铭拼尽全力，勉强压制住血阵的反噬，然而随着阵中甲士不断陨落，阵气愈发狂暴，他身为乾位阵首，自然首当其冲。
精锐甲士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他紧紧抓住邓星铭的衣角，焦急地劝道：“统领，血阵将崩，请统领速走！”
“走？”邓星铭惊笑一声，强行咽下喉间翻涌的腥血：“十年前，邓某于万胜河率军征战，面对化形大妖的围攻，犹自死战不退！今日，面对一区区小辈，我若弃阵而逃，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昔日同袍！”
他目光坚定地凝视前方，寒声道：“今日本将誓与此敌玉石俱焚，敢妄言退避者，斩！”
精锐甲士声泪俱下，悲声道：“统领对属下栽培之恩，属下万死难报其一。属下愿以死相拼，为统领挡住大敌，恳请统领保全有用之身，他日为我等报仇雪恨！”
邓星铭瞳孔骤然收缩，紧紧握住双拳，他心中明白，若有人能接替阵首之位，自己或许还能保住性命，而那反噬之力，也会随之转移到玄甲血卫身上。
但他身为主将，平日治军严苛，最是鄙夷临阵脱逃之辈，如今轮到自己头上，岂能轻易做出这等决断？
此时，在凌厉剑光的无情杀伐之下，剩余甲士们皆舍生忘死，前仆后继，终于将七座阵眼尽数补全。
原本隐隐将崩的八极血阵，因此稍稍稳固了几分。
那精锐甲士深知，这些同袍的功行远不及自己，血阵不过暂得片刻安稳。他目露决然之色，身形突然暴起，猛地将邓星铭撞离乾位！
他大步迈入阵位，丢弃手中长槊，卸下厚重甲胄，露出精壮胸膛。
而后，他拔出腰间短匕，狠狠划破心口，刹那间，滚滚热血喷涌，浑身气机暴涨！
磅礴血气蓦然勾连住八方阵气，血阵经此激烈补益，瞬间恢复了几分生机。
邓星铭猝不及防，踉跄跌坐在地。
他虽元气大伤，可一身横练功夫已然炉火纯青，寻常之辈难以撼动分毫，却不知为何，浑身突然软弱无力，竟被轻易撞开。
精锐甲士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急切道：“属下燃尽精血，特为统领断后，还望统领莫要辜负属下一片赤诚之意！”
说罢，他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殷红，朝着余下的同袍们，声嘶力竭地高呼：“艮山不动，固守四方！”
阵中三十余残兵齐声嘶吼，周身赤芒如烈焰般大盛，甲胄相撞声轰如钟鸣，他们带着决然气势，冲向那道完全无法匹敌的剑光！
邓星铭虎目含泪，脚步跌跌跄跄，连连后退，不敢有丝毫迟疑，他一咬牙，将捏在手中的赤符，狠狠拍在自己胸口。
霎时间，一道暗红光晕将邓星铭紧紧裹住，随后他身形连闪，如鬼魅般瞬息遁出数十丈远。
他面色晦暗，努力稳住身形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一道威赫剑光自血阵之中斩出，血阵壁障如琉璃般轰然崩解，残余的甲士们七窍迸血，周身炸开团团血雾，将整座营垒染成一片赤色。
眼见追随自己多年的部将，此刻化作满地尸骸，邓星铭目呲欲裂：“若我一千甲士俱在，焉能让你这小辈肆意逞凶？”
顾惟清徐徐收剑入鞘，拂袖荡散漫天血雾，他目光如炬，直直落在远处的邓星铭身上。
邓星铭脸色骤变，不敢再逗留下去，周身裹挟着赤色光华，身形接连闪烁，朝着荡炀山深处奔去。
......
暮色如墨，染透天际。
崇氏山城正北，一座巍峨神殿高耸矗立。
神殿尖顶刺破层层暮云，引得群鸦盘旋哀啼，声声凄厉，不绝于耳。
这座神殿通体由锈红色砂岩垒砌而成，砖石缝隙间，暗褐色血迹若隐若现，自内而外缓缓渗透。
殿门两侧，石柱巍巍，各蹲着一尊残缺的青铜螭吻。
螭首眼眶空洞，内悬已然半融的血色蜡油，灯火昏黄，光影交错间，照的神殿剪影愈发森然。
大殿门前，二十余名黑衣守卫静默而立，宛若雕塑。
他们头戴鸟喙面具，手中长矛斜指地面，呈雁翅形散开。透过面具那道狭长的眼洞，仿佛能窥见他们眼眶中幽绿磷光隐隐闪烁。
殿阶之前，崇顺双膝跪地，身姿佝偻，仿佛背负千斤重担。
薄暮冥冥，寒意骤袭，而崇顺额间却汗珠滚滚，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黑石地面上。
他衣衫凌乱，磕头如捣，苦苦哀求道：“诸位贵人，请您行行好，入殿为我通传一声吧，我真有要事，需面见圣女啊！”
黑衣守卫矗立殿阶上，鸟喙面具泛着幽光，对崇顺的哀求置若罔闻，好似一尊冰冷的雕像。
崇顺连连磕头，额间满是淤青血迹，他肩头剧烈颤动，牙关紧咬，正欲挣扎起身，强行闯过守卫，去叩响神殿门环。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而清晰的脚步声从神殿深处传来。
崇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昂首挺胸，眼中满是殷切，紧紧盯着神殿大门。
半晌之后，斑驳陆离的青铜殿门，被推开半掌宽的缝隙，隐约可见一名身着白袍的女子，提着一盏昏黄灯笼，静静立在门内。
她目光扫过殿阶，声音略显粗糙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何人在外喧哗？”
崇顺撑起上半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圣姑！圣姑！是小侄天顺啊，天顺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圣姑！”
白袍女子微微蹙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耐烦，她用力推开沉重的青铜殿门，缓步走到殿外。
只见那白袍女子面容清秀，身姿窈窕，然而那双眼眸中，却是一片死寂，仿佛已将世间纷扰尽数看淡。
她目光扫过两侧纹丝不动的黑衣守卫，最后落在跪于地面的崇顺身上。
“起来吧，不用跟这些守卫多费口舌，他们只是些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崇顺心中一惊，抬首细细端详那些黑衣守卫，无奈有面具遮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圣姑未予解释，他也懒得探究这些与己无关之事。
崇顺撑起早已麻木的膝盖，却因久跪脱力，手肘重重磕在石阶的棱角上，痛得他直咧嘴抽气。
好不容易起身，他赶忙赔着笑脸：“说来小侄已有两年未曾得见圣姑仙颜，心里着实想念得紧。”
“当年若不是圣姑在大酋长面前为小侄美言，恐怕小侄这条性命，早就丢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她神色漠然，缓缓开口：“你此番前来，可是为看天晴？”
崇顺挠了挠头，憨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圣姑您。”
“不知妹妹在神殿中过得可还好？”崇顺紧接着问道。
“你若真心希望天晴安好，便不该来神殿看她。”白袍女子冷冷盯着崇顺。
崇顺急忙说道：“小侄自然知道神殿的规矩，今日前来，只为给天晴送药。”
说着，崇顺小心翼翼地从袖口里取出那枚血丹，双手捧着，恭敬地奉到白袍女子面前。
“不过能见到圣姑您，自然更好，这样一来，小侄也不用去打扰天晴了，烦请圣姑将这枚丹药转交给她。”
“天晴自幼体弱多病，小侄听闻神殿内阴寒湿重，恐她旧病复发，不能尽心伺候大巫。赠我丹药的人，说这药能包治百病，小侄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望圣姑过目一观。”
白袍女子抬起毫无血色的手，捻起那枚色泽殷红的血丹，置于鼻端，轻轻一闻。
她目中闪过一丝讶色，随即点了点头：“此丹确实是大补之物。”
崇顺大喜，连忙问道：“这丹药能治好天晴的病吗？”
白袍女子并未作答，而是缓缓抬头，望着天边渐渐远去的寒鸦，喃喃自语：“你却不知，在这神殿中，体弱多病，反而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