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清轻轻一勒缰绳，步云驹便稳稳地停驻在一片平缓的山坡前。

　　一名面容冷峻，身形削瘦的甲士从坡上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走下来，对着顾惟清默默施了一礼。

　　顾惟清高坐鞍韂之上，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甲士，抬袖还了一礼。

　　“你为何不逃？”

　　马源摇了摇头，张口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惟清先前施法御剑，却只斩了两人，其余三人惊惧逃散，他便知此战难尽全功。

　　想要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地带上独自追索几名骑兵，无异于大海捞针。

　　因此他已放弃追杀最后一人，如果能从眼前这甲士口中，问出更多克武亲军的事宜，此战也算有所收获。

　　“公子剑法通神，我又何必再作狼狈逃窜的丑态。”马源突然开口道。

　　马源家族世代为兵，代代皆有族人血洒沙场，为护佑家国而战。

　　面对妖孽祸乱，他们冲锋陷阵，破军杀敌，自是义无反顾，甚至宁愿与敌俱死，也耻于屈辱逃亡。

　　然而，克武亲军此番西征所行诸事，大悖天理正道，他早已憎恶于心。但马家世受将军恩德，若行背弃之举，必遭天人共戮。

　　今日若能就此见杀，也算全了他忠义之心。

　　顾惟清见他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一时倒有些犹豫不决。并非他心软不愿动手，而是此人无惧生死，恐怕难以再从他口中探得有关克武亲军之事。

　　此时，一匹倒伏于缓坡上的赤色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决绝之意，不断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它四蹄拼力挣扎，想要重新站起，却因伤势过重，终是无力地摔倒在地，口鼻间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周遭的泥土。

　　马源回头见到此景，心中不由大痛，他连忙奔回缓坡，跪倒在战马身旁，轻轻抚摸着战马脖颈上的赤鬃，眼中满是怜惜。

　　随后，他取出腰间束带里最后一粒血丹，小心翼翼地递到战马的嘴边。

　　赤色战马却不停地摇头摆尾，倔强地不肯张口。

　　马源眼眶微红，心中一狠，一手按住战马的头颅，一手掰开马嘴，将血丹硬生生地塞入战马嘴里。

　　做完这一切，马源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腮帮一鼓，费力地咽下自胸腔里翻涌上来的甜腥之气。

　　他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于是背对顾惟清，半跪在地，声音略显沙哑，但仍坚定有力：“我自不量力，侥幸挡下公子一剑，却也连累战马一同被飞剑余威震伤，让公子见笑了。”

　　言罢，马源不顾自己身负重伤，紧咬牙关，全力运转体内残余的气血之力。

　　待双掌赤红如焰时，他赶紧伸手覆盖在马腹之上，助战马炼化血丹药力。

　　随着时间推移，战马的喘息渐渐变得均匀有力，马源紧锁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脸上露出难得的欣喜之色。

　　但这份欣喜转瞬即逝，他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嘴里呕出一大口鲜血。

　　战马见主人抱恙，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躯，围着主人缓缓绕行半圈，用庞大的身躯将主人紧紧护在身后，马首低垂，轻轻蹭着主人的头顶。

　　顾惟清策马踏上缓坡，静静地看着一人一马相濡以沫的画面。

　　马源强自稳住心神，伸手搭在马背上，艰难地支撑起身躯。

　　他抬头望向顾惟清，抱拳深施一礼，低声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死而无憾。然宝驹无辜，若公子不弃，我愿将此马献于公子。”

　　“我收下了。”顾惟清微微颌首。

　　马源惨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欣慰之色，语气中满是自豪：“此马乃是天生异种，血脉纯贵。待其伤势痊愈，追风逐影，千里绝群，不在话下。日后亦可重上战阵，还望公子善待于它。”

　　“此马可有名号？”顾惟清问道。

　　“有，但过往之名，已无须再提。如今它已归属公子，自当由公子赐其新名。”马源答道。

　　他紧紧抱着马头，低语道：“你今后便好生跟随公子，公子仁德，定然不会薄待于你，去吧。”

　　那赤红战马对原主人依依不舍，迟迟不肯动身，直至马源用严厉的目光催促，它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步云驹身后。

　　马源又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奉命行事，所知有限。”

　　“我军自克武城出发时，仅邓统领麾下，便有五百精锐甲士。单队正所部本有一百人，后在荡炀山被调走七十余人，具体去向，我亦不得而知。”

　　顾惟清闻言，微微有些意外，对马源道了声谢。

　　马源说完这番话后，面色一肃，转身面朝东方，双膝跪地，郑重拜了三拜。

　　随后，他毅然拔出腰间短刀，横于颈间，奋力一抹。

　　顾惟清对着地面屈指连弹，霎时间，炸出一道深达数丈有余的大坑，他轻轻衣袖一挥，将马源的尸身及遗物，尽数拢入坑中，一并掩埋。

　　......

　　高胜孤身策马，驰骋在辽阔的荒原上。胯下战马浑身湿透，喘息声如雷震，他已不惜马力地狂奔一个时辰有余。

　　如此驱使战马，事后即便不被累死，也要元气大伤。高胜却浑不在意，只要能逃出生天，一切牺牲皆是值得。

　　此刻，远方乱峰轮廓若隐隐现，林间浓雾缭绕不散。依据崇氏所献地理图志，他已踏上通往荡炀山的必经之路。

　　只要迈入荡炀山地界，他便如鱼入大海，鸟上青天，性命真正得以保全。

　　高胜暗自庆幸那顾公子并未追来索命，心中暗暗发誓：好兄弟们，等我回到本部，定当如实禀告邓统领，为你们报仇雪恨！

　　眼见即将奔进郁郁葱葱的山林，高胜连忙松了松缰绳，若真把战马累垮，自己一身重甲，步行穿越这崇山峻岭，定是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一道宛若泠泠泉水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自林间响起：“只你一个人吗？其他六个人呢？”

　　这声音听在高胜耳中，如同霹雳惊雷炸响在心头。

　　他大吼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柔柔光华似缓实疾，倏而电闪般正正点在他的咽喉之上。

　　高胜双手紧紧扼住喉咙，口中发出低沉的“嗬嗬”之声，鲜血渗透指缝，泊泊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

　　未过多久，高胜两眼一翻，从马上栽倒下来，身体趴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奋力地挣扎着。

　　外界的声光气色，对他而言，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再也难以感知分毫。

　　唯余一抹飘逸灵动的流光青影，在高胜眼角余光中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