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二人到来,咒音戛然而止,大巫却未转身。
“你,是谁家的娃娃?”大巫声音嘶哑却中气十足。
崇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回道:“我......小子是老祖宗的子孙。”
“呵呵,老朽问的是,你出自哪一支血脉?”大巫语气颇为温和,仿佛真是在与晚辈闲话家常。
崇顺悄悄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那道佝偻的背影上,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小子曾祖崇定疆,祖父崇烈宾,父亲崇高启,小子名唤崇天顺。”
至于再往上的族谱渊源,他便知之不详了。
大巫黑袍微动,脊背轻轻起伏,似在颔首:“天顺,好名字。顺天应命,可承神器。”
崇顺只觉大巫的话语中似有深意,却不敢揣摩这位老祖宗的心思,便没有贸然接话。
大巫又问:“你父祖可还在世?”
崇顺俯首低头,以额触地,声音低沉:“我父我祖,因冒犯大酋长,已被处以极刑。”
“宗亲兄弟,何至于此?”大巫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失望,“大酋长继位这两年来,上不能善待族老,下不能团结兄弟,实在让老朽痛心疾首。”
“你亦为宗亲贵戚,为何不挺身而出,拨乱反正,劝谏大酋长慎言慎行?”
崇顺心头一紧,扭头看了看肃立一旁,低眸垂首的白袍女子,但一时却难辨这位圣姑的神色。
他只得战战兢兢地答道:“小子才疏学浅,又人微言轻,怎敢对大酋长行事妄加置喙。”
大巫闻言,反而赞许道:“懂得明哲保身,遇事不苟,也是为人处世的大智慧,莫要妄自菲薄。”
崇顺连忙说道:“小子粗鄙愚钝,实在不敢承受老祖宗的夸赞。”
二人一问一答,气氛倒也融洽和睦。
崇顺心中渐安,只觉这位守护崇氏两百余年的老祖宗,并非传闻中那般怪谲可怖。
就在这时,缀于大殿一角的铜铃忽然“铛铛铛”地大响起来!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崇顺浑身一颤。
大巫颇为不悦,嘶声道:“玥丫头,你去瞧瞧,大酋长又因何事惊扰神灵安歇?”
白袍女子屈膝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崇顺心中暗自思忖,原来这位堂姑姑的闺名是崇高玥。
正当他出神之际,大巫又缓缓开口:“老朽今日祈福消灾,冥天正神降下神谕,言我崇氏敬天礼神,自当享万世之福。然而,今有无德之人执掌权柄,狂悖无方,大大有损我族气运。”
崇顺虽然懦弱,却并不愚笨,老祖宗这话分明是在表达废黜酋长崇天厚之意!
此等泼天大事,不召集族老商议,却来寻自己,莫非是有意扶持自己登上大位?
想到此处,崇顺不禁惊喜交加,几欲狂呼。
他素来深知自身斤两,明白自己志大才疏,也就在意气高昂时,放放狠话,若真要付诸实践,却是力不从心。
而今,老祖宗不知何故,竟对自己青睐有加,这岂不是夺位争权的天赐良机?
论起出身来历,他曾祖崇定疆乃是十三代大酋长的嫡亲子嗣,若酋长之位空缺,由他继承大统,也是名正言顺。
大巫年高望重,乃崇氏一族的擎天支柱,向来一言九鼎,有他出面迫使崇天厚逊位,此事已然成功大半!
崇天厚对他有毁家灭族之仇,无论是他身残落魄,还是小妹难见天日,皆是拜此人所赐。
想到能得报大仇,目睹崇天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哀求自己饶他一命,崇顺心中那份得意畅快之情,再也无法按捺。
崇顺挺腰直背,正要开口应和老祖宗,殿外却忽有步履声传来。
他心头一凛,连忙拱腰塌背,跪伏于地,顿时噤若寒蝉。
圣姑崇高玥,乃是上代酋长亲妹,崇天厚的嫡亲姑母,论起亲疏远近,可比自己更近一层。
崇高玥轻步走回大殿,瞥了一眼作五体投地状的崇顺,便就移开目光。
“禀老祖宗,克武营垒突发异动,险些倾毁东城。大酋长恐有强敌潜入城中作乱,故不敢擅自决断,特来恳请老祖宗出手相助,或遣神殿护卫前往探明究竟。”
大巫声如裂帛,嘶哑道:“克武亲军兵强马壮,实力强横,大酋长对其等倚重有加,想必自能平定外患,何须老朽多此一举?”
崇高玥神色凝重:“东城战事胶着惨烈,巡卫不敢贸然靠近,只远远窥探,那克武亲军已死伤枕籍,几近覆灭。大酋长心中惊惧,唯恐那强敌对我崇氏不利,故而特来向老祖宗求援。”
大巫问道:“大酋长此刻可在殿外?”
崇高玥垂首答道:“大酋长正于金帐中坐镇,只遣了一名族老前来通禀消息。”
大巫冷哼一声,语带讥讽:“大酋长不听老朽之言,终自食恶果。事到如今,他无胆直面大敌,却处心积虑防备老朽,如此不忠不孝,何以为君?”
他依旧背对着二人,宽大袖袍一挥,探出一只手来,直直指向崇顺,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神器兴替,在民在贤!天顺,崇氏这副重担,你可愿接下?”
崇顺一听,顿时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呼不敢!
他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原因有二。
其一,崇高玥有大恩于他兄妹,如今当面谋算人家亲侄,崇顺自觉此举有失体面,良心难安;
其二,那强敌竟能将克武亲军屠戮殆尽,就连崇天厚这等强人也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应对之法?
此刻,崇顺早已没了夺权复仇的快意,心中满是临危授命的惶恐。
他见老祖宗那根枯枝般的手指依旧指着自己,慌忙开口解释,只说自己才疏德薄,且圣姑对自己恩重如山,实在不敢窥伺神器,恳请老祖宗另择贤能。
崇高玥却开口道:“你有这等心思,足见忠厚良善。崇天厚虽是我亲侄,可他弑父屠兄,昏庸残暴,惹得天怒人怨,这才招致劫罚。你若能在此时挺身而出,于崇氏而言,功莫大焉。”
“况且,这是老祖宗的恩典,岂能轻易推辞?”
言罢,她不等崇顺说话,便向着大巫盈盈一拜:“禀老祖宗,天顺不愿受命,一来他心中牵挂胞妹,不愿分心处理族务;二来他根基浅薄,即便有心抗敌,也实在力不从心。”
“高玥斗胆建言,请老祖宗先将崇天晴释出神殿;再调派神殿护卫,前去围剿那名强敌。待局势稳定,天顺威信已立,届时便可顺理成章,令崇天厚退位让贤。”
大巫听后,点头赞许:“善,玥丫头考虑得周全,如此一来,也可避免一场刀兵之灾,让崇氏血脉少些折损。”
他当即向后甩出一枚惨绿铜符,崇高玥眼疾手快,稳稳接住,随后躬身行礼,便要离开大殿,依计行事。
崇顺不费吹灰之力,不仅得以登临至高大位,还能解救小妹于牢笼之中,心中激动之情难以自抑,顾不得给老祖宗磕头谢恩,爬起身来就要跟随崇高玥离去。
崇高玥伸手将他拦下,正色道:“神殿护卫将往城东杀敌,届时刀剑无眼,你又不通武艺,跟去送死吗?稍后我自会带天晴出来,你且在此地安心等候。”
崇顺见这位姑姑处处为自己着想,感佩之情难以言表,脱口而出道:“天顺虽无大才,但向来言出必行,若背弃诺言,管教我天打五雷轰,万劫不复!”
崇高玥知晓他所指何事,只淡然一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应当谢老祖宗才是。”
“是是是,日后老祖宗但有吩咐,天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崇顺连忙应道。
说罢,他重新跪倒在地,额头如重锤击石,“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大巫听得此言,不禁老怀畅慰,喉间发出如枭鸣般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