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历八年腊月,灵武郡。
冬夜、圆月、破窗、颓墙……
“呃……呃……”声不知从谁喉咙深处挤出,紧接着“哇”的一声,强烈且突兀。
“饭团里……呃……有指甲!”有人气虚且压着声低呼,生怕扰了外面巡逻的兵丁,惨遭那挂了倒刺的鞭子。
片刻的安静后,狭小的空间里充斥起一阵酸臭味。
郭逸躺在靠门的角落,眼皮抬了抬,翻个身,裹了裹身上脏兮兮露着点棉絮的衣服,打算继续睡。
他忽然间有些烦躁。
穿越到这狗日的年份,想摆烂都不行。
毕竟到处都是战乱的年景里,在饿死和恶心死之间,已经习惯偶尔吃这搀了人肉的饭团。为了让胃里有点食儿,不做工的时候能不动则不动,身上的力气能省则省。
近半月,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有,胃口浅的人都饿的摇摇欲坠了。
早起两具冰冷的身体,被看守马场的兵卒抬了出去,也不知道最终被送去了哪里,想想就觉得反胃。
“这日子太难了……”浑厚的男声从郭逸身侧响起。
他感觉一只粗壮的手指戳戳自己的后肩。
郭逸动了动肩,咕哝了一句:“别闹!万恶的旧社会,把人不当人,竟然真吃人!”
因着他声音模糊,身侧的男人只听到“不当人”三个字,遂又接着说:“这日子真没法忍了。”
类似这样的话,戳他的白瑜娑可没少在郭逸耳边说。
自从郭逸莫名穿到灵州河奇牧苑,成为马奴的那天起,都快把耳朵磨出茧子了。
就在郭逸眯着眼,想快快睡着,来得眼不看耳不听为净的时候。
身侧的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再次响起:“老弟,牧苑这几天来了几十匹乌孙马!”
郭逸猛的翻身坐起,双手紧紧攥着半躺在地的男子,话要脱口而出时,却戛然而止,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才低声说:“老白,你是说……”
躺在地上的白瑜娑看着激动的郭逸,重重的点点头,给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他才打趣敦逸道:“呦,俺还以为你快要修成仙了!一点凡心都没有的……”
郭逸也不答理他的调笑,自顾自数着手指头,喃喃的说:“河曲马、乌孙马再加上土种马,近六百了!这马奴也有几百……”
白瑜娑看着他念念有词的样子,轻轻叫了他两声,还用肩膀碰了碰,看敦逸没反应,打算先睡。
可他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被郭逸摇醒了。
“老白,老白……”
看着自家瘦弱秀气的好兄弟,白瑜娑压下心头烦躁,闷声道:“打扰老子睡觉,又咋咧?”
“咱们不用死在这里了!”郭逸双眼发亮,口中冒出的每一个字,都夹杂着心中难以抑制的狂喜。
白瑜娑爆一句粗口:“超子,长的不美还想滴美。”
他以为郭逸这又是犯了癔症,怕是想逃跑想的快要发疯了。
郭逸也不计较,双手紧抓着老白的双肩:“你才瓜!马,乌孙那是乌孙,你想想?”
“乌孙又不是你的,你激动个啥?再打扰我睡……”白瑜娑说罢话,作势想要躺下继续睡觉。
还不等他把狠话摞完,敦逸的下半句话已经钻到了耳朵里:“老白,加上河曲……”
白瑜娑猛的坐起,一拍大腿:“对,对,对……”
两人目光交汇,四目镫亮,四手相握,“偷马”呼之欲出。
动静终是大了点,也不知是谁骂了句:“两个二藤子!”
二人瞬间警醒,暗道:好险,这可是杀头的祸,得意忘了形。
郭逸迅速躺下,紧咬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努力把满心的欢喜狠狠摁回心底。
白瑜则用双手使劲搓搓脸,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起伏的胸膛恢复平静。
如今隋帝征伐,世道也不太平,很多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无处可去,也甘愿做了马奴。
但马奴没有自由,犯了事不用问律法,主家一句话就死无葬身之地。
官马场里抢马匹,就会成为大隋朝廷要犯,一旦被抓,死路一条。
人多耳杂,二人再不多话,都假意睡去。
一夜无话,黑沉沉的天幕迎来了一丝亮光。
相伴而来的是“啊啊……”的尖叫声。
郭逸听着皮鞭欠到肉里的抽打声,看着人们如哑了声的鸭队,麻木的默默前行,生怕慢一些,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就会重重的落在自己身上。
他心中也是无耐,自打来了此处三月有余,法子想了不少,终究奴隶的身份没能脱困,倒是结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汉子。
郭逸和白瑜娑随着众人,前后脚出了奴隶房。
奴隶房的门口,十几具枯败的尸体正被粗暴地抬出,散乱的堆成一堆。
郭逸扫眼过去,很多人暗里握紧了拳,可是头却更低了,毕竟死尸终是令人恐惧。
有那带着孩童的人,用布满泥巴的手遮了童真的眼。
孩子们并也不闹,只是更靠近了大人身边,整个身体不受控的微微颤动。
这一切反倒引得执鞭的打手一阵狂笑叫骂:“下贱胚,不值一提!”,还故意迎风抽响鞭子。
于是,郭逸就看到,有那胆小的孩童便会湿了裤子,惹得这些个打手更是猖狂:“真正的泥胚,下贱种!”
说罢他们还啐了一口在地上。
就在这时,远处一匹棕毛土种马,驮着身着陈旧布面甲的兵丁威风凛凛地朝这边奔来。
原来他是牧长手下的传信兵丁。他到了近前,双腿一夹马腹,熟练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往一旁的木桩上一扔。
“今日按时发饭,莫要出什么岔子,要是这些贱民敢闹事,你们也没好果子吃。”兵丁对着打手们粗声粗气地说道,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说罢,他转身扫视着周围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奴隶,眼神冷如寒夜,仿佛眼前的众人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牲畜。
随着兵丁话落,看不出颜色的饭团子就被立在一侧的伙夫洒在了众奴隶面前。
虽说一人只能拿一个,但没人敢晚拿。
曾经有人不愿吃这饭团,就被当众砍的手脚,远远挂在牧场外,被野狼叼去的时候,惨叫声随风撞入大家的耳朵里。
捡罢了饭团,各人都被安排了任务。
而郭逸和白瑜娑今日双双被安排去清洗新到的乌孙战马。
与马奴们的破衣烂衫相比,在郭逸眼前的则是腿长,颈长、鬐甲高而丰满,胸廓深广,背腰平直的乌孙马。
郭逸忍不住暗忖:真是人不如马啊。然而不得不承认,就这战马大杀器,如果自己是杨广,自然也会拉着它们去打高句丽了。
他回头打算和白瑜娑一起去选马清洗,没成想只不过一闪念的功夫,老白早已经跳到一匹四蹄雪白浑身漆黑的乌孙战马面前。
还不待他把手伸到马头上,那旧布面甲的兵丁就已经喝骂出口:“下贱胚子,小心你爪子,它们比你那贱命值钱,小心伺候,仔细你们的皮!”
郭逸见状,紧走两步选了一匹纯栗毛母马,毕竟家传相看马匹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这一匹看上去没有那纯黑的有王霸之气,却是这一群乌孙马的头马。
牵起马绳时,心中暗暗开心:以前只在自家《马经》里看过,今天终于让我摸到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