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阊阖重开(一)
组阁选官的大事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该试试阁臣的水准了。
端坐龙椅的朱由崧忽然前倾身躯,眼神变冷,紧紧地盯着堂下站着的史可法:
“史卿经年操持留都政务,孤有几桩要事请教。”
“目下江南岁入几何?”
史可法笏板微颤,深躬及地:
“启禀陛下,自淮河以南,岁入不过四百五十万两有奇。”
朱由崧皱眉转向班列:
“高尚书,如今市面,米价几何?”
户部尚书高弘图趋步出列:
“回圣上,漕粮折银约莫一两一石。”
朱由崧这下神色可不太好看,霍然起身,沉声道:
“朕知洪武二十六年岁入约有三千三百万石。
“人都说神宗时大举用兵,征土司、定哱拜、平倭寇,入不敷出,比之洪武少了数百万石。
“但朕记得,万历三十年时,岁入尚有两千八百万石。
“如今我朝虽然只存江淮之土,但是产粮之地十尚存八。
“如今岁入竟只剩下不足五百万石,朕......朕真不知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孟子云“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贤明的皇帝遇到问题,首先罪己,那么臣子自然会尽忠竭力。
因此后世便约定俗成,即皇帝一旦罪己,诸臣立刻叩首。
至于臣子尽不尽忠,那就难说了。
朱由崧话音刚落,底下群臣纷纷叩首:
“陛下何辜,臣等万死难逃其咎!”
朱由崧神色悲戚:
“诸臣公且起,朕今登临,当与卿等共扶社稷,扭转乾坤。”
群臣纷纷从地上站起,高弘图和史可法对视了一眼,双方不由得心中震惊。
圣上怎么连洪武朝、万历朝的岁入都一清二楚。
朱由崧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问道:
“诸卿且言,这残局当如何收拾?”
台下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没人敢出声。
高弘图身长七尺,气色红润,看见新朝新政有条不紊,胸中对大明重燃希望,感怀无限。
兼之自己又总领户部,别人不说最终还是轮到自己。
豁出去了!
高弘图嘴中嗫嚅,欲言又止,待看了看龙椅上端坐的朱由崧良久之后,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才跪倒在地:
“陛下,老臣冒死上谏。
“如今天下财税赤字,问题不外乎以下三条。
“一者内帑侵占府库甚重,几成惯例。
“二者自神宗以来,边事沉冗,兵戈未歇,国本动摇。
“正德年间每年九边年例银不过四十万两,先帝践祚,陡然升了十倍之多,几与太仓岁入相等。
“且与建奴几番征战,动辄以数千万计。
“三者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其一年花费达千万石之巨......”
群臣见高弘图竟玩起了真的,纷纷神色大变。
当今圣上就是藩王出身,你到底有几年活头啊,高大人?
“朝廷支出陡增,便加民三饷。
“可三饷之下,民不聊生,天下便为之大乱。”
高弘图说到此处,竟跪在大殿之上失声痛哭:
“闯贼本蛰居穷乡僻壤,献贼也已投靠大明。
“自崇祯十一年以来,大旱数年,饥民遍地。
“朝廷加派的饷银足足比万历初年多了三倍有余。
“让流寇起死回生者,非贼也,实乃朝廷施政过严之过,臣冒万死请陛下除去江南百姓三饷。”
朱由崧看向高弘图的眼神逐渐变得热切了起来。
第一个愿意给自己掏心窝子的大臣出现了。
高大人一语切中明朝财政问题的关键。
明中期周忱改革时将南直隶和浙江等七省,米麦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两,入内承运库,作为皇室用费,叫做金花银。
后来又增金花银二十万两,定为了常制。
到了万历四十七年,每年的收入折银一千四百六十一万两,皇帝分六百余万两,户部分四百万两。
按理来说,这就结了,公私分离,虽然皇帝占了便宜,但是户部好歹也有不少收入。
但实际操作中,老朱家根本就不管百姓死活,将天下当作了自己的钱袋子。
从支出看,内府六百万两除了十余万两用于赏赐武将外,其他都是御用。
而户部太仓的四百万两,主要有三项用途。
一是高大人所说的九边例银。
万历末的时候,每年的例银已经和户部年入差相仿佛了。
但是户部的钱不可能全给边卒,那能怎么办?欠着呗。
欠着欠着,两大军户产地便相继动摇。
辽地开始倾向满清,秦地则开始了大规模起义。
二是高大人说的内帑侵占府库,即皇帝有了内府收入,还要占用户部银子。
万历是一个没有下限的皇帝,本来户部所收,专供九边用度,但是朱翊钧这厮奢靡之极,侵占国财的数目,简直难以计数。
时任户部尚书李汝华粗略统计过万历挪用的国财:
“万历二十七年至三十年,进过册立分封冠婚典礼钱粮,共二百五十五万七千二百四十七两,几盖一岁之入。
“福王成婚,进过四十余万。
“圣母两上徽号,前后共四十七万有奇,并进过所费香蜡等项,又约二十二万。
“长公主婚礼,用至十三万五千两。
“七公主婚礼,共折解十万余。
“今瑞王婚礼,又用过十万余。”
三是打仗用的军费。
户部的支出原则里本就“以七分为经费,而存积三分备兵歉,以为常。”
但是皇室随意侵占户部的收入,一旦发生战争,只能加饷于民。
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攻辽,辽军已经拖欠了三年饷银了。
户部没有余钱,战争在即,只好去求万历,能不能从内库支出五十万两先给辽军颠颠肚子,让他们好打仗。
但让神宗他老人家吐出一点钱就跟要命似的。
万历扣扣嗖嗖只出了十万两,后来战争扩大,辽军的饷银扩大到三百万两。
兼鄂、川、贵三省农民起义,最终户部实在是没办法了,便开始了第一次辽饷加征,自此以后给农民加的赋便没停下来过......
这大明的根基,既不是被农民军、满清鞑子掘走的,也不是被旱灾击垮的,而是亡于老朱家的挥霍无度,藩王君王们的骄奢淫逸。
有明一朝最大的祸害不是李自成、努尔哈赤,是明神宗朱翊钧......
所谓的神宗不上朝,天下大治,不知是哪个用脚思考的蠢货提出来的。
想到此处,朱由崧长叹了口气,示意身旁的金声桓去把高大人扶起来:
“给高大人赐座!”
几个太监搬来一把枣木椅,高大人颤颤巍巍地坐在了凳子上,尚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朱由崧见到老臣辛酸流泪,也颇为动容,感慨道:
“高卿位在地官尚书,有爱民惜民之念,朕心甚慰!
“自今日起,除太祖诞辰、大行皇帝忌日两天之外,一切节会、庆典悉数搁置。
“凡筹措所得银饷,尽皆入库,统一调拨。
“如今财政枯竭,民事尚不足安,焉能先润泽勋贵?
“内府每年岁入十万两即可,其余尽入太仓。
“天下之事,唯民事最重,民事若安,则天下大定也。”
高弘图泣涕谢恩道:
“臣遵旨!”
朱由崧接着言道:
“诏令各地方,亲王暂定每年三千石,郡王定一千石,不准发折色宝钞,一应以粮食为准。
“三年内逐步去郡王以下宗室俸禄,让其自食其力。
“不过高大人适才所言宗室的问题,以孤来看,并不在俸禄上,而在于圈地以为己用。
“可如今北境已失,大部分藩王便也没有了地盘。
“南边有地盘的淮、益等王素来清廉,桂、惠、瑞等王又暂失封地。
“因此如今天下,为害一方者,仅蜀王一人尔!
“早朝后,诸位廷议一个处置蜀王的办法给朕呈上来。”
朱元璋定的禄米,亲王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意在厚养诸藩,以为屏障。
但大明朝廷重视土地税,欠缺商业税。
朱元璋的这一举措给朝廷增加了极其深重的负担,这重负最终还是施加到了芸芸众生、黔首黎庶的头上。
嘉靖末年,御史林润粗略估算过藩王之害。
“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
但实际上,藩王最大的危害其实不在这里。
因为藩王俸禄由各地方政府留存的财政收入负责。
嘉靖年间,以山西言之,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诸府宗禄三百十二万。
也就是说山西的宗室一年俸禄三百二十万石,但是山西留的不过一百五十二万石。
这怎么可能发的出来?
在实际操作中,地方政府经常敷衍了事,不是发放常不足额,就是以如同废纸的折钞代替实物禄米。
明朝宗室的日子,有天壤之别。
成化时,韩康王为了省银子,将伯祖母怀王妃的一百二十石俸禄直接省了,导致怀王妃流离失所,事情甚至闹到了中央......
万历时,山西怀仁王府奉国将军朱聪涽的禄米被拖欠整整二十一年.....
明朝藩王最大的危害在于动辄圈地以万亩计,蜀、楚、福、潞、惠、桂等王占有的份田严重损害了中央的收入。
并且这些王爷还各自占有盐铁之利,将大明朝廷吸的瘦骨嶙峋。
历史上的清朝就吸取了前朝教训,将宗室一律置于京中,几经敲打、压缩,此项花销便大幅削减,这可比明朝的藩王政策稳妥得多,也经济实用得多。
见朱由崧并未提及加饷于民的事,史可法终于出班言道:
“陛下圣明。
“高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
“不过臣以为,如今天下丧乱,岁赋不过四百五十余万。
“现在北方是闯贼、鞑虏,将来练饷、剿饷等项,恐怕未可轻除也。”
朱由崧看着眼前的史大人,心中直摇头。
史大人道德水准无可指摘,可是处理时政的能力竟拉跨到这种地步。
自衣冠南渡以来,经济重心便有南移趋势。
安史之乱干碎河北、关陇、中原后,经济重心彻底定鼎江南。
两宋之时“扬一益二”之说更甚隋唐,天下财税营收多仰仗江南之地。
按理来说,弘光一朝定鼎江南,比满清和李自成的家底要富裕得多。
如果能够劝农耕织、轻徭薄赋、修养生息,以重兵扼守江淮一线,再徐图北进,则大事尚有可图。
李自成大顺政权打出的是“三年免征的旗号”,多尔衮入主北京立刻宣布废除三饷,财赋按照万历年间的册子征收。
结果历史上弘光鼎立南京之后,不但不减赋养民,反倒是仿照崇祯帝竭泽而渔的税收模式。
皇帝手无兵权,便在财权上大做文章,修饰南京宫殿,奢华至极。
四镇亦无进取之意,便在辖地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史大人位居中枢,却又无节制能力,只得娇惯四镇,予取予求。
当阶级矛盾大于民族矛盾的时候,能怪那些普通士卒和黎民百姓一股脑投降满清么?
历史上弘光政权岂是因为无钱练兵而一溃千里?
江北四镇一年定额两百四十万石,结果四个月朝廷便发了三百六十万石。
这是没军费吗?
比之朝臣失和、军镇龃龉、民不聊生、人心丧失这几大积弊,饷银不足恰恰是此刻最小的问题。
可惜史大人这台老设备已经良久没有更新了,新朝初立,就急着征税,真是......
朱由崧无语至极,脑中忽地想起一则笑话。
历史上四镇不思进取,在各地大兴土木,建造亭台楼阁。
史可法微服私访淮上,被刘泽清的手下抓取当苦力。
待刘总兵巡视建设情况时,史可法才扔掉肩膀上的巨木大叫道:
“学生效劳三日矣!”
朱由崧对着史可法轻轻摇了摇头:
“钱财如同水源,想汇集成江海,岂是一两条水渠就能做到的。
“史大人欲充实国库,富国强兵,这是当然。
“但思路若是只放在朝百姓收取税赋之上,那便是舍本逐末,钻入牛角尖了。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
“农商交易,以利本末。
“万历四十五年,朝廷取消了盐引制度,这买卖食盐的问题,似乎又出现了......
“高大人,你务必要让户部群僚人手一本《盐铁论》,给朕细细读来,好好理一理富国方略。”
明太祖朱元璋是个雄主,当时边军缺粮,商人又想贩盐。
洪武帝一合计,不如就让商人将粮食贩到边境,然后根据贩运的粮食再来政府处领取盐引。
得盐引者,便可在于某时在某地买卖某数量的盐巴,运粮成本与卖盐之差就是商人的盈利。
此举一箭双雕,解决了许多问题。
可是到了明后期,这个好办法成了官员敛财的工具。
又因为经济高度发展,私盐和藩王制盐盛行。
万历帝便取消了这个制度,但又没有完美的制度替代。
目前,大明的盐税制度还是个稀巴烂......
朱由崧脑袋都炸了,能怪历史上的弘光帝撑不到一年么?
盐税这么紧要的问题,目前都还没个章程。
高弘图猛地站起,颤抖着说道:
“陛下莫非是想?”
朱由崧看高弘图一点就通,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史可法一眼,这才幽幽道:
“如今南方财政事由全在高大人身上担着,退朝后劳你领着众卿拟定一份新的盐铁专营方案呈递上来。
“以朕之见,既然有了新的收入,自即日起,江南各地即免除三饷,被闯、虏占着的北方各地不征三年。
“朱大人,昭告天下时,将这两件事写进去。
“此事就到这里吧。
“高大人你且入座。
“史卿,孤再请教你个问题,如今江南各省兵员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