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坤甸
西婆罗洲。
坤甸港口的栈桥上。
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薄瑶一人。
她和平常一样,望着夕阳映红的海面,紧盯着天海交接的尽头,期盼着张扬的风帆会跃然浮现,就像3年前的那个令人激动的下午一样。
可惜,今天和过去的四个月并无区别。
心里的期待再一次落空。
“娘,娘,爹爹还没有回来吗?”
身后传来稚嫩的呼喊声,女人连忙收起眼中的失落,挂上温和笑容后,慢慢转过身。
背着书包的小胖子看到母亲回头,立刻甩开了警卫,大步冲到母亲身旁,抓着她的手,和她站成一排,尽可能地踮起脚尖,一起看向远方。
“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他了。”
“潮生,耐心等等,再等等,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薄瑶摸着儿子的脑袋,轻声安慰。
“可是我想他马上回来嘛,神父今天教了算数,我学的可认真了,比所有同学都学的更好,我想让爹爹看看嘛。”小胖子始终看不到船只出现,闷闷不乐的撅起了嘴,“娘,我已经不叫潮生了,现在我是‘天生’,刘天生。”
薄瑶低下头,眼中满是疑惑。
好好的名字,怎么说改就改了?
“阿嬷说了,她中午休息时梦到妈祖娘娘给她说,我是上天赐下来的,不是潮水冲来的,就给我改名了。”小胖子瓮声瓮气的说着,还鼓起了腮帮子。
薄瑶怜爱的捏了捏儿子的小胖脸,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儿子不喜欢祖母取的旧名字,因为‘潮生’两个字一直在提醒他,他不是她和刘季亲生的。祖母取的这个新名字,‘天生’,并没有改变这一点,所以他同样不喜欢。
想要让儿子开心,只有找婆婆重新换个好名字。
可这样直接找过去,岂不是在说婆婆的不对,万一惹恼了婆婆……
薄瑶心中一颤,两条柳眉紧蹙在一起。
感受到儿子的小手正在轻摇,她连忙舒展笑容,轻声解释。
“阿嬷年纪大了,她不知道如何关爱你,才想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表达对你的爱,也是希望你一直能记得她。”
“可是,可是我喜欢爹爹给我取的名字,小肥,刘肥。我喜欢他这样叫我,也喜欢别人这样叫我。他已经走了好久,好久,我好想他呀。”刘小肥眼中泪花闪烁,在即将哭出来之前,努力忍住,努力回想父亲的教导。
‘你是我的儿子,终有一天,你将会继承我的一切,坚强点,做个男子汉。’
察觉到儿子的委屈和伤心,薄瑶连忙蹲下来,捧着他的脸蛋。
“好啦,好啦,娘以后也给你叫小肥,但是在阿嬷面前,娘还是只能叫你‘天生’,可以吗?”
刘小肥隐隐能感受到母亲很怕祖母,知道母亲的难处,认真的点点头。
薄瑶很是高兴儿子的懂事乖巧,轻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吻,就像他的父亲常做的那样。
小肥这才喜笑颜开,又吧唧一下,回了一个开心之吻。
直到这时,薄瑶才猛然意识到,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已经7岁了。
她也已经成亲7年。
也是7年前,刘季想要去欧罗巴,婆婆担心他发生意外,才找到她,让他们成亲,尽快生个孩子。可刘季嫌当时13岁的她年纪太小,不肯碰她。出发前的最后一天,婆婆意外的从外边抱回来小肥,要刘季认为儿子,好让将来有个后人祭拜他。
这一晃眼,已经过去了7年了。
孩子已经长大。
她自己也长大了。
她低头看了看,曾经的平平无奇被成熟所取代,竟无法直接看到双足。回头一瞥,妯娌所说的‘好生养’也十分俊翘。
这是他说的成熟了吗?
清凉的海风吹来,驱散了脑海中的遐思,也羞红了滚烫的双颊。
夕阳余晖渐消,夜幕将至,海面上依旧没有动静。
薄瑶最后一瞥,转头看着儿子:“小肥,咱们回去吧,也许明天爹爹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再来迎接他好不好?”
“好吧。”
刘小肥向海面上挥了挥小手,牵着母亲的手,一起向家里走去。
当当当……
灯塔之上的铜铃被敲响,紧接着灯塔也被点亮。
薄瑶和刘小肥立刻停下脚步,望向海面。
“娘,是爹爹要回来了吗,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刘小肥努力往上跳,终究是一无所获。
薄瑶也看不到,正要把孩子抱起来,旁边的警卫已经大步来到近前,抢先将刘小肥举起来。
“夫人,少主,灯塔上视野开阔能看到,地面上还得几分钟才能看到。”警卫解释道,“请耐心稍等片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闪一闪的光亮。
“不好,夫人,少主,那是船上的警示信号,船上可能出现疫病了,你们必须马上撤回家里。”
警卫话音刚落。
灯塔上的铜铃再次被敲响,只是这次的声音格外急促。
很快,不远处的军营里号角声此起彼伏,军营大门打开,一队队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出,开始封锁码头。
“不走,我不走,我要等爹爹一起回家。”刘小肥耍起了性子,两只小拳头在警卫头上乱锤。
“听话!”薄瑶大喊一声,鲜少显露的暴躁一面瞬间吓住孩子。她这才耐心解释:“船上出事了,爹爹要主持事务,进行隔离,最快也得明天才能离开军营,今天是不会和咱们见面的,跟我先回去,乖!”
这是惯例。
小肥在教会学校里听神父说过,这才停止胡闹。
他被警卫放到地上,被母亲拽着回家,却依旧一步三回头。
可惜夜色渐浓,只能看到海面上模糊出现的萤火虫般的闪光。
钟声、号角声渐渐传遍全城。
坤甸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舰队回来了。
人们来到街上,来到篝火燃烧的码头区,却又被军队拦下,被军官们喝斥必须立马离开。
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带着防疫的面罩和手套,人们这才相信真的出事了,一边祈祷着自己亲人平安,一边返家。
1621年,12月的第10天。
深夜。
离家近四个月的舰队终于回归坤甸。
只是夜色太深,停岗靠岸并不方便,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有按耐不住的士卒私自回家,舰队在近海区域下锚。
是夜,所有人都心绪不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来自东昌府的李狗娃紧紧搂着媳妇,两人早已没了最初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特别是亲眼目睹数位同乡患病死亡后,只剩下对未来的担忧。
听水手们说,坤甸还有更加可怕的疟疾、鼠疫,必须小心谨慎的活着。
不能吃生的食物,不能直接喝未烧开的水。
所有的食物和水都必须要被加热,煮熟。
好在,坤甸不缺木材,有足够多的免费柴火。
同时,他们还得像在船上一样,尽快处理积水,避免滋生蚊虫和病菌。为了进一步减少蚊虫,还得尽可能穿长袖服装、戴头巾,保护周边的蝙蝠巢穴,不能在家中院子种菜,不能在村里堆肥。
还有许多生活中需要避免的禁忌,之后负责指导他们的陆军士兵会一一告诉他们。
当然,也有好消息。
曾经在船上许诺过的牛、工具、衣服、食物,马上就能兑现,其余的物品会在一年后,他们的新村庄建成后兑现。
像如何开垦森林、填平沼泽、规划土地和房屋等工作,包括后续的种植和养殖,都会有专人会指导他们怎么去做。
这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李狗娃已经无从判断。
在渴望见到明天和对明天的担心,激烈的碰撞在一起,扰的他完全无法入眠。
附近的人也是一样,到处都是翻来覆去的声音。
失眠就像新的一种病症,笼罩在船上。
海员们,脑海里全是家人,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家中,兴奋的完全无法入睡。偶尔,他们又会想到即将发放的薪水,更是激动的不肯入睡。
与此同时,黄天号的船长室内。
12位船长齐聚一室。
“首先,感谢各位的努力和付出。”
刘季起身,举起酒杯,向所有人致敬。
众船长不敢怠慢,连忙以同样动作回应。
“其次,我宣布几个决定。”
船长们早先就收到过提醒,此时并不意外,耐心倾听着。
第一项,次日下午,所有船员在军营内洗漱完成,并用沸水给随身衣服消毒后,全员放假两周。
第二项,安排各艘船进行维护大修。
第三项,准备方法发放薪水。
泉州号船长葛老六刚拿到薪资单,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眼花了,凑近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在心里算了好一阵,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老四深不可测的钱袋,不是只剩下深不可测了吗?
又从哪里搞了这么多钱,一次性发放18个月薪水?
其余各位船长也是目瞪口呆,齐齐看向刘季,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坤甸号船长刘仲实在是憋不住,起身质问。
“老四,你疯了吗?全员多发一年薪水当作奖励,加上今年下半年的工资,光是海军至少就得230万里亚尔,你从哪里去搞那么多钱?就算是和荷兰人开战前需要激励士气,真用得着这么多钱吗?”
说罢,亲二哥又看向了瘦猴,希望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瘦猴不敢回应,默默低下头。
“算上陆军,还有船厂员工的,不过就是欠了60多万两白银外债。”
刘季微微一笑,表现的风轻云淡:“大战将至,真金白银发下去,比什么空口白话都来的实在。”
“我的兵值得我这么做。”
“而且,这是通知,不是商量,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异议。”
“至于债务问题,我一人承担,不会算在公司账上,各位不用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