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将太行山岩冲刷得黝黑发亮,斛律光蹲踞崖顶如石雕,粗布战袍被雨水浸成深褐色。
他鹰爪般的五指攥着麻布擦拭箭镞,青铜甲片在雨幕中泛着青苔般的冷光。
远处官道上的车辙印被雨水泡得浮肿,像条溃烂的蛇匍匐在暮色里。
王伏陀踩着碎石滑至身侧,蓑衣滴落的水珠在岩石上砸出深坑:
“袁绍的人说,十常侍段珪的侄儿明日押金矿过漳水。”
“段家?”
斛律光冷笑,拇指摩挲箭羽上暗红的血渍——那是三年前并州戍边时,段氏亲兵射杀流民溅上的,
“传令:劫车不杀人,留几个活口指认段家。”
次日辰时,二十辆覆着油布的马车驶入峡谷。
斛律光眯眼打量车辙:太深了,金矿不该压出这种痕迹……他反手三箭射断首尾两车辕木,车队大乱间,油布被山风掀起——每辆车里蜷缩着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中计!”
王伏陀惊呼。
山下已传来马蹄声,袁绍白马银甲跃入眼帘,身后大旗书“诛宦安民”。
“斛律将军,段家以流民充矿工,袁某特来助你除恶!”
袁绍挥剑斩断囚车铁链,流民哭嚎如潮。
斛律光搭箭瞄准袁绍眉心:“你当某是傻子?这局从何而来?”
逢纪打马上前,扔来一卷账册:“段珪侄子昨夜已死于邺城狱中,尸首就在最后一车。将军可验。”
斛律光箭尖未移,亲兵查验后点头。
他收弓冷笑:“袁本初,下次做戏记得用真箭。”
——最后一具“尸首”颈侧箭孔新鲜,分明是今晨灭口。
袁绍面不改色:
“将军可知,你射慕容翰那夜,陆昭正与鲜卑使者密议买马?”
黑云寨聚义厅的松木梁柱渗着树脂,斛律光立于等身高的冀州沙盘前,青铜护腕压得木制城郭吱呀作响。
十车粮草在墙角堆成小山,麻袋缝隙间鼠爪抓挠声不绝,掺着毒的酒坛在阴影里泛着幽幽绿光。
“大哥,袁绍给的酸枣酒!”
王伏陀踹门而入时,寨旗灌进的寒风掀起舆图。
斛律光拍开泥封嗅了嗅,突然掷坛于地——酒液溅上青砖竟泛起白沫。
“呵,下毒都用劣货……”
他蘸酒在案上画符,“通知各寨:袁家送的东西全喂马,马死就埋。”
三日后,袁绍使者送来“冀北都督”印信。
斛律光掂了掂铜印,随手扔给流民孩童当玩具。
“告诉袁本初,我要巨鹿、常山、中山三郡的过所文书,盖他车骑将军印。”
逢纪怒斥:“都督莫要得寸进尺!”
斛律光挽弓搭箭,箭簇擦着逢纪幞头钉入梁柱:“告诉袁绍:太行山的规矩是——过所换商税,一文钱一车货。不给?某的箭自会去邺城取!”
当夜,斛律光率八百轻骑突袭常山驿站。
守军见“冀北都督”旗号迟疑间,王伏陀已劈开库房。
“搬空绢帛,留三成给驿卒。”
斛律光踹翻欲私藏银器的部曲,“记住!咱们劫的是世家,不是百姓。”
腊月初八,袁绍亲赴黑云寨。
腊月寒风卷着雪粒子击打寨旗,斛律光在露天校场架起铸铁锅。
羊骨在沸水中翻腾时,袁绍的狐裘大氅已落满雪粒。
“听闻将军箭射慕容翰时,用的还是戍边的柳木弓?”
袁绍解下腰间镶金角弓,“此乃匈奴宝雕弓,可贯三重札甲。”
斛律光剁肉的厚背刀突然定格:“柳木要在冰河里泡三年。”
刀尖挑起羊肉掷入沸汤,“才压得住胡马铁蹄。”
弓弦霹雳声乍响,颜良的盔缨被箭风削落。
“本初兄的护卫,耳朵该削一削。”
他甩弓入雪堆,弓臂砸出的雪坑深及冻土。
“弓马是杀器,不是玩物。”
袁绍抚掌大笑,忽指东北方:
“若将军愿出太行,来日攻破陆镇北,某许你幽州铁场!”
斛律光舀了碗肉汤推过去:“幽州有陆昭,你啃得动?不如说说眼前——我要漳水两岸的盐船过所。”
逢纪急咳:“盐铁乃朝廷专营……”
斛律光摔碗起身:“那就让朝廷来剿匪!送客!”
开春时,袁绍送来十车精铁。
斛律光抚摸着冰凉的镔铁,突然抄起铁锤砸碎其中一块——夹层里滚出洛阳官制的环首刀。
“好个一石二鸟。”
他冷笑,“王伏陀,把这铁融了打马蹄铁,刀剑扔给张燕。”
三日后,袁绍次子袁熙被“请”上黑云寨。
斛律光将孩子扔进马厩:“告诉袁本初,他儿子在我这养马。哪天冀州盐船不过太行,我就教公子骑射——用他爹的脊梁骨当箭靶!”
月黑风高夜,斛律光提灯巡视马厩。
袁熙蜷在草堆里发抖,手中紧攥半块麦饼。
“吃吧,没毒。”他扔去水囊,“记住!马要喂八分饱,人也一样。”
袁熙突然抬头:“父亲说你会杀我。”
斛律光嗤笑:“杀你?那老狐狸巴不得借刀除嫡!”
他解下大氅盖住少年,“睡吧,明日教你驯马——在这世道,畜生比人可靠。”
三月桃花汛,斛律光截获陆昭密信:慕容廆欲联袁绍共击幽州。
当夜,他率五十死士直扑邺城。
袁绍府邸,逢纪正与慕容使者对饮。“……待灭陆昭,冀北盐利分慕容三成。”
屏风后的斛律光拉满弓弦,一箭穿透使者咽喉,第二箭钉住逢纪袍袖。
“本初兄好算计。”
他踹翻酒案,
“用我的盐道养鲜卑战马?”
袁绍抚剑长叹:“若非将军扣着质子……”
“少废话!”
斛律光甩出慕容廆亲笔信,
“我要五百匹鲜卑马,换你的好儿子——还有,袁家军过太行需双倍关税。”
临行前,他将袁熙推上马背:
“滚回邺城告诉你爹:再勾结胡虏,下次钉在屏风上的就是四世三公的脑袋!”
暮春时节,斛律光立在山巅眺望北方。
王伏陀递上最新战报:陆昭大破慕容廆于白狼山,袁绍正密谋联曹攻韩。
“大哥,咱们真要跟袁绍纠缠到底?”
他搭箭射落北归雁阵的领头雁,看哀鸿四散钻入云层。
“记住,雁阵乱了,才有孤鸿冲天的机会。”
山下传来马队铃声,盐商高举盖着袁绍印信的过所文书。
斛律光转身隐入岩洞,洞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箭痕——每道痕迹代表一次对世家的劫杀。
最深处有行新刻小字:
“中平三年春,斛律光独据太行,不臣袁陆,不纳皇诏。诸君视吾为匪,吾自认——山河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