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
寅时三刻。
北平胡同。
啪嗒。
屋外的公共院子有柴火撂地,应该老张头去南山砍柴归来。
吱吱呀呀,隔壁李寡妇的织机声也适时响起。
伴随而来还有楼上张秀才的咳嗽,阵仗激烈,像是又咳出血来,那声音宛若钝刀刮着青石砖,教人牙根发酸。
纸窗破洞漏进的寒风在马乾颈侧游走。
裹紧补丁撂补丁的破棉被,没忍住,马乾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幅度太大,马乾手中的画笔一不小心碰到画架旁的油灯。
油灯摇摇晃晃就要栽倒,马乾也管不上寒风凛冽,一掀被子,手忙脚乱的去抢救油灯。
这油灯里的沽油和桌上的粗纸是马乾用最后五文钱,软磨硬泡加上免费作画才从西市那色目人商贩手里换来的。
今日辰时,是一月一次的西市大集。
胡同众人都起了个大早,为这场大集做着各自准备。
而这场大集,也是马乾唯一可能推销出自己的画作,换得银钱购置口粮的最好机会。
今年秋日似乎特别短。
据胡同口算命先生所说,怕是会有一场生灵涂炭的寒冬。
将摇摇欲坠的灯台扶正,双手感受着那小火苗带来的温暖,马乾长出一口气。
借着火光,看着歪斜画架上那副还未完成的《独钓寒江图》,露出一个凄惨的笑。
据劳累成疾,暴病而亡的父亲所言,马家在前朝,一直是宫廷御用画师。
北宋时期的先祖,甚至还博得过“天下第一画师”的美名。
当年为赶制王公大臣的订单,深夜作画所用,都是海南上贡的极品鲸油蜡烛,据说那效果简直亮如白昼。
西市倒是有卖,200文一支。
200文……
足够来上一顿上好的羊肉汤锅,再买10天份量的沽油和5天粮食,连柴和炭,都可以多备一些……
一开始发白日梦,那羊肉汤锅的滚烫热气就仿佛具现化在眼前,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桌上隔夜的馒头已经梆硬,今天是场持久战,大早上得吃点热乎的东西才行。
但家里,好像没炭了……
马乾看着眼前的家徒四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跟父亲学一点木匠手艺补贴家用,只是醉心于这绘画。
如今元人的统治坚不可摧,虽听民间传言文天祥丞相尚有复辟之心,前不久更是在西江大败元军,掀起新一轮的抗元斗争。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宋朝,已然大势已去。
毕竟,任何只要瞧见过蒙古铁骑的人,都会很自然的得出结论。
这支军队,天下无敌。
国家有这么强悍的军队开疆扩土自然是振奋人心的好事。
但元人统治,废除科举,又实行四等人制度。
读书,便成了当下最无用的事。
所谓四等人下,人分十种。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商,七匠,八娼,九儒,十丐。
马家世代都是儒生,考取功名后以精妙的画技上位,深得历代当权者和王公贵族们的喜爱和追捧。
但忠心的先祖又不愿为粗蛮的元人服务,愤然离宫,导致如今身份失去皇家认证,只是区区儒生,一落千丈,最终混得这般田地。
在远离权利中心的南方,马家倒是有祖屋房产,生活条件虽算不上丰衣足食,也不知比这元大都好多少倍。
马乾却并不想回去。
元大都四方来朝,是艺术文化最鼎盛的中心。
虽说元人老爷们对这些并不感冒,但那些常年游历的色目商人却有很高的艺术鉴赏水平。
马乾善于画画,也只会画画。
待在这里,一是有人欣赏,懂得欣赏。
二是科举恢复,儒生上位,不过是统治者一句话的事。
靠近元大都,机会更多,盼头更多。
回老家种田娶老婆生孩子,人生一眼见底,毫无意义……
砰砰砰。
破烂带有孔洞的木门被人敲响,打断了马乾的思绪。
“大画家?起了吗?”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是砍柴回来的卖炭翁老张头。
“老张头?今天收获怎么样啊,是不是上次招牌插图画得不够好……”
马乾收起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站起身,拍拍脸,裹紧被子,挤出笑容,几步上前拉开房门。
“让让让……”
一开门,老张头便用铁钳子夹着四坨烧得火红的炭块,冲进马乾的房间,将炭块放进火炉里。
整个房间立刻变得温暖起来。
“诶,你这是干嘛,我又没有订购,眼下更是没钱给你……”
马乾来不及阻止,只是看着老张头,满脸疑惑。
“嘿,还记得上次给我画那招牌吗?”老张头放下铁钳,拍拍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
“那副‘早春图’?怎么了?被雨水冲掉了吗?我这就给你补……”
马乾说着话,就要去画架拿画笔。
“你别急啊,听我说完,咱大画家手艺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让它随便被雨水沾到……我是说,因为这幅招牌画,我在街上卖炭时吸引到一位色目商人的注意,他不仅以高于市场价承包了我今后所有的炭,还让我把你引荐给他呢!”
老张头扬起眉毛,兴奋的说道。
“咱大画家总算是熬出头了,那色目人我看穿得十分阔绰,租着三进三出的大房子,要是看上你的画,出价肯定不低……这几块炭呢就算是我送的,以后发达了,你可得多关照啊。”
老张头憨厚笑着,上前拍拍马乾的肩膀。
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看起来还有新伤,满脸尘土裹挟汗珠已经被风吹干,敷在脸上。
证明这一趟南山之旅并不轻松。
而对于老张头所言,马乾也并不觉得是一件“喜事”。
元大都这帮子色目人大多都是唯利是图,没有道德底线之辈。
马乾那《早春图》仿的是前宋宫廷画家郭熙的名作,他们眼神这么毒辣,自然是一眼便知。
看中自己的仿画能力,出高价让自己仿名家画作,却不署名刻印。
随后他们拿去暗箱操作,用伪造的名家刻印制造一副“假画”,再包装吹嘘行骗,继而卖出天价。
这种绘画圈著名的“脏活”,不知道有多少色目商人来找过自己。
要是答应,如今也不会住在这破落的“甲户”之中。
马乾虽落魄,但也是继承了马家风骨,断不会做这种下贱之事。
但老张头并不清楚其中的黑暗门道。
老张头是真的为自己高兴。
“今日大集只要卖出这副《寒江独钓图》,我便能还上你的钱,这炭,就当我赊的……那南山野林山高路远,近日更是传言有奇怪的凶兽袭击路人,老张头你挣点钱也不容易,不用时刻惦记我……”
老张头平日就对马乾多有照顾,不管买多少炭都会额外赠送,而且极其赏识马乾的才能,平日也是极尽夸赞之词,马乾一直将他当成亲叔看待。
“跟你这酸腐文人多说两句就累,我就当你答应了啊,等下我就去给那色目商人送炭,到时候跟他约定时间,你俩见一面,成不成另说。”
老张头摆摆手,拿着铁钳出门,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
“回来的半路上饿了,遇到卖烧饼的,刚吃没几口,又碰上个挑挑卖面的……那面看着极其新鲜,菜叶子也像刚摘,忍不住就整了两碗,这烧饼也就撂下,我肚子涨得不行,现在也吃不下,给你放这儿了哈,趁热乎吃。”
老张头将烧饼扔在灶台上,转身便走,去查看窑内上一批木柴的烧制情况。
“……”
马乾看着那根本不像是被“啃”,而是用手掰下来,就是为了让他不会介意的“吃剩的烧饼”,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老张头干的是重体力活,日常要是铆足劲吃,三碗面两块烧饼,只能算是开胃。
所以。
狗屁个吃不下。
马乾拿起烧饼,对着老张头离去的背影,深深鞠躬,行了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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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的开集市鼓已经敲到第二遍。
眼前这副耗费了7夜油灯的《寒江独钓图》已即将完成。
即将,那便是不够满意。
父亲临终前说过,松烟阁端砚里的墨,要兑三更的露水研,才能呈现出最佳的效果。
但如今天气严寒,三更出门,便是跟寻死无异。
所以只能将就,用上一场大雨收集到的雨水应付。
既然是应付,成品自然是不尽人意。
画面“黯淡”就算了,重点是天上最重要的云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用手摸着那破裂不堪的端砚,指腹抚过“松烟阁”的残印。
这父亲用一斗米为他换回来的遗物,比一般凡品好上数倍,但相应的要求也会更高。
也不知在此等境遇下,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生嘛。
办法总比困难多。
强打着精神,马乾环顾这一无所有的家,还真给他想到了办法。
将隔夜的冷茶兑进朱砂,调出合适颜色,马乾深吸一口气,提起画笔沾染,一通修补,总算是补齐云纹。
扬扬眉毛,马乾看着这副虽有遗憾,但不失为佳作的《寒江独钓图》,细细品赏。
咚咚咚咚。
辰时大集的最后一道市鼓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
用嘴吹吹画作,将它小心翼翼裹起来。
随后拿起床上全是补丁的祖传棉衣穿好,将画卷夹紧在腋下,马乾快步穿过院子,走到胡同巷道。
他的目标明确,准备直接去往西市最热闹的“有客来”茶馆先碰碰运气。
市鼓已经打了三遍,按理说,胡同以集市谋生的汉人们此刻都已经奔向西市,开枝散叶做起各自的小生意。
但今天,胡同口,却聚集了一帮人,全都围成一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皆是露出不忍之色。
马乾好奇,凑近一看,只一眼,便浑身发凉。
只见那老张头,此时被捆在自家那运柴车上,身上的粗布麻衣已被鞭子打得支离破碎。
身上布满一条条血痕,人看起来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再不施救,恐怕是要命丧当场。
而老张头身边,站着管辖他们这胡同二十户人家的甲主,此时正拿着鞭子气喘吁吁的乞颜老爷。
元人定鼎中原后推行了许多新政。
这其中一项,便是“甲主制度”。
该制度规定每二十家编为一甲,由一个元人或色目人担任甲主。
甲主有权支配里甲内的百姓,包括监视和调查甲民的活动、控制甲民的生活。
简单来说,甲主,就是他们这二十户人的小皇帝。
赶紧询问围观群众,马乾这才得知,原来老张头推着炭车出门给那看上马乾画作的色目商人交订单。
运气太差,恰好碰上了来征收“寒冬税”的乞颜老爷。
乞颜老爷看中了老张头刚烧好的炭,要用五文钱全部买下。
要放在平时,老张头当然是大气不敢出,乖乖上交。
但今日已经跟色目商人约好,又答应要为马乾选好见面日子,老张头便鼓起勇气“反抗”。
说是反抗,其实也就是用十分卑微的语气,请求乞颜老爷能不能宽限一下,这一车先让自己交货,之后会亲自送上两车到老爷府上赔罪。
但就是这么一“拒绝”,让本就心情不好的乞颜老爷感觉到“冒犯”。
二话不说,派手下捆好老张头,便是一通鞭刑伺候。
这样的事在如今的元大都屡见不鲜,也根本没人敢上前帮忙。
毕竟这乞颜老爷是根正苗红的元人,如今官方认证的一等公民。
得罪他,无异于得罪他身后的无敌铁骑。
与老张头平日交好的街坊,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这老爷尽快出了气,好让大家将老张头抬去医馆疗伤。
但这乞颜老爷今天也不知是发什么疯,老张头眼看着快要被打死,他竟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略作休息后,挽起袖子竟要再次抡鞭。
“……”
看着老张头血肉模糊的惨状,马乾牙齿快咬出血来,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死死捏紧,留下两行热泪。
米缸多出来的大米、额外赠送的炭块、总是会多带一份的吃食、各种借口邀请马乾去他家吃饭……
老张头平时对待自己的好,就像走马观灯一样在眼前浮现。
他很想,很想上去阻止乞颜老爷。
但后果显而易见,不过是跟老张头一同赴死。
据茶馆说书先生所讲,当今世道武林鼎盛,高手辈出,多的是英雄豪杰。
但大街之上发生如此之事,那些英雄豪杰们又在何地?
为什么,我不是英雄豪杰?
咔擦。
似是回应马乾热烈的祈愿。
平白无故,青天白日。
天空居然出现一道惊雷。
这雷将天空撕开一道口子,而那口子处,以肉眼无法追寻的速度,窜出一道白光。
在场众人只是被雷声所吸引抬头看天。
却根本没有发现那道白光,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马乾的天灵盖。
“呜……啊啊啊啊啊。”
马乾忽然倒在地上,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这副异状,也令在场众人散开。
那乞颜老爷也是停止手里的动作,拎着鞭子,看向在地上抽搐的马乾,不明所以。
“呼……呼……呼……”
只过一会,马乾盘腿坐起,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嘴里说着周围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虫洞为什么他妈的会这么烫啊?”
马乾。
不对。
马炼喃喃自语,盯着前方。
前方,正是也盯着他的乞颜老爷。
那人身上的装饰极具特色,正是马炼在资料里看见过的元人装扮。
所以。
这是到了?
元朝?
而现在的情况是……
这王八蛋,正在欺负老头?
马炼皱起眉,看到一旁奄奄一息的老张头,又看看乞颜老爷手里沾血的鞭子。
瞬间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