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澄站在豹房之外，内心踌躇。

　　他收到内阁信报时，已经等候在豹房之外，想返回官邸已然不可能了。

　　深望了眼豹房，内心唏嘘。

　　毛澄科举之路甚是坎坷，成化二十二年时，乡试中举，却因病错过弘治元年会试。

　　又遭遇父亲病逝，居家守丧，又错过弘治三年会试。

　　在他心灰意冷之时，先帝下旨允其国子监留级，这才有了弘治六年高中状元的春风得意。

　　尔后先帝不遗余力地培养他，请他为东宫侍班官，为皇太子讲读经义。

　　朱厚照继位后，他因从龙之功而平步青云。

　　说起来，先帝于他有大恩，大恩未报，他毛澄心里有亏欠。

　　一转眼，先帝驾崩十六年了，而他已经和曾经的学生，形同陌路。

　　吱嘎吱嘎，豹房中门开启。

　　领班太监率先走出来，宣读口谕，请礼部尚书毛澄觐见。

　　毛澄随太监进入豹房，豹房大门轰然关闭。

　　黑暗映照毛澄心房，他双目闭上，步履坚定，正德之初，他是决心辅佐好皇帝的。

　　可皇帝为了争权夺利，枉顾家国百姓，任用刘瑾，祸乱朝纲。

　　从那时起，他才和杨廷和等人走到一起的。

　　在刘瑾猛烈政治施压下，千千万万同仁走到一起，报团取暖。

　　刘瑾事败后，皇帝仍不醒悟，继续任用权监，荒唐僖乐，山河日下，也许从那时起，那个一心报恩的毛宪清就死了。

　　“请大宗伯登撵。”领班太监叫孙诚，是孙瓒的干儿子，刚被提拔为领班太监。

　　“我毛澄何德何能，觐见天子，岂敢乘坐轿撵？”毛澄拂拒，根据礼节，跟在太监身后走。

　　低头慢走，每一步都坚守礼节。

　　进入中正门，皇帝寝宫近在咫尺，毛澄止步，请太监再请恩旨，才可进入宫门。

　　孙诚暗呼毛澄谨慎，生怕中了算计。

　　毛澄这般谨慎，因为朱厚照有前科的。

　　弘治九年进士汤沐，担任经筵展卷官，负责给皇帝翻书，就因为翻错了页，被皇帝贬谪出京。

　　汤沐是杨廷和门生，在翰林院养望之时，被皇帝一脚踢出京师。

　　太医院暴雷，毛澄担心引火烧身，此时还是谨小慎微的好，提防被扣留在豹房里。

　　孙诚去请了口谕，再返回来传旨，毛澄才按照礼节进入寝宫觐见。

　　此刻，朱厚照正在喝水。

　　朱厚照身体并未痊愈，他需要从民间征召医者，可豹房中人人都有小算盘，都不足以全信。

　　而江彬、张忠固然可信，但身份过于敏感，一旦动兵权，可能会引起杨廷和过激反应。

　　他现在不能见人，身体没有痊愈之前，绝对不能出豹房，去岁强撑着礼祭天地，结果吐血不断，导致自己的基本盘崩了。

　　搞得他现在还要重新打造基本盘，现在用人，论迹不论心；做事，对事不对人。

　　大明皇上，当得窝囊。

　　毛澄步履小心入寝宫觐见：“臣礼部尚书毛澄，请问圣躬安？”

　　他行跪拜大礼，正常来说，豹房这种私人场合，是不用跪下的，尤其像毛澄这样的重臣，除了大朝会上，其他场合都不用跪下。

　　但毛澄一丝不苟，小心无大错。

　　“朕安。”朱厚照中气十足。

　　毛澄瞳孔微缩，外面传言不假，皇帝的病似乎是真好了。

　　华南是他的人，行医水平他心中有数，这么大的事能失手？

　　莫非真有天命？

　　“万岁身体转好，老臣不胜欣喜，万岁康养时日，切莫接近女子，当以保健身体为重。”

　　毛澄语气激动，眼眶湿润，欣喜之情不像是装的。

　　演戏需要人对戏，没人接戏，就会显得很尴尬。

　　朱厚照偏就不置一词，整个寝宫都没人接话，搞得毛澄的喜极而泣，像是干嚎。

　　毛澄演技惊人，用蟒袍袖口轻轻沾沾眼泪：“太医院有私心，照料万岁不妥帖，老臣忧心如焚，特写奏疏，请朝廷从民间延请名医，入京为万岁诊断圣体。”

　　这是政治交易？

　　朱厚照还是不说话。

　　“大宗伯还装什么？”

　　丘聚冷哼：“华南已经招供了，他受人指使，戕害皇爷，故意给开药害人。”

　　诈供！

　　毛澄已经收到信报，华南绝对没有招供。

　　丘聚吓唬他，看他反应而已，有人说话，他就能破局！

　　“谁敢戕害万岁？”

　　毛澄怒发贲张，眼神凌厉：“丘厂公可审问出幕后主使？说出来，我毛宪清这就去奉天殿，召开朝议，请兵诛之！”

　　这就是毛澄，平时话少，有事真上。

　　“如若没有！”

　　“请万岁将华南交付法司，老臣保证，一日内，查出幕后真凶！”

　　毛澄声音凶厉：“害国朝天子，置大明何地？置吾等老臣何地？”

　　被毛澄反将一军。

　　朱厚照扫了眼丘聚，就说过了，这点小事诈不住毛澄，结果被他装到了。

　　丘聚嗫嚅不敢应答，华南已经死了，他审问一刻钟时间后，华南忽然口吐鲜血，一命呜呼，显然服了毒药。

　　而毒药来源，暂时没查到，但很快就会有消息。

　　华南这条线，早就没用了，留着他，就是等人出手害他，然后顺藤摸瓜。

　　刘良女，也是同理。

　　“华南人在何地？老臣亲自审问他！”毛澄逼视丘聚，一身官气逼人。

　　平时毛澄话很少，但每每一针见血。

　　身为杨廷和智囊，他方方面面都是顶尖。

　　“大宗伯勿怒，此事已交由东厂查办了。”朱厚照只能出面拉偏架，装半天深沉，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了。

　　毛澄顿时心中有数，华南死了。

　　但也暴露了豹房中的暗线，让皇帝更加提防前朝。

　　“戕害万岁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绝不能不了了之，此事老臣代大理寺请命，请大理寺协同办案！必查个水落石出！”

　　毛澄聪明呀，料到华南死了，想用华南的死，来动摇东厂权威。

　　丘聚瑟瑟发抖。

　　他耍横耍无赖行，真和毛澄聊国事，一万个丘聚也比不上毛澄。

　　“允。”

　　朱厚照伸出手。

　　毛澄心领神会，弓着腰往前走几步，伸出老手，和朱厚照抓在一起。

　　“大宗伯，朕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毛澄哽咽道：“先帝于臣有大恩，弘治十七年，先帝请臣入东宫任讲读，又陪着万岁走到这里。”

　　“老臣一颗心，牵系两代帝王。”

　　“而今老臣垂垂老矣，不知还能否驮着万岁，负重前行！”

　　“豹房离官邸太远，老臣腿脚不便，请万岁回宫，老臣尚能照拂一二。”

　　好个毛澄，居然趁机劝朕回到窠臼里去！

　　回到乾清宫里，世间就再无镇国大将军朱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