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疯狂购买粮食，田三六对县衙一众等着分钱的胥吏们的解释是，一旦全省开始改稻为桑，粮食必涨价，现在屯粮，到时候转手，一万变两万，甚至三万。

　　买粮的是沈八，有江南首富沈一石的关系，别人买不到粮，他能买到。

　　出钱的是乡绅，统筹的是里老，记账的是他田三六，和府衙无关，谁查也查不到府衙头上。

　　查出他田三六，府里有府台大人，总督府有参军大人，京城有裕王，谁也砍不了他的脑袋。

　　现在要分钱，马上就给，但以后这等买卖再也不带他。

　　现在不分钱，愿意跟着干的，赚了钱先分，还占大头。

　　一时间，整个淳安府衙所有的胥吏不仅谁都不提分钱的事，反而把这些年搜刮出来的钱全都拿出来买粮，硬生生又给田三六凑出七千多两银子。

　　“还是不够啊...”田三六对江长叹，七拼八凑出来的三万两银子买的粮，根本不够应对接下来的洪灾。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书办，纵然整个淳安府衙上下全以他为首，在浙江官场上连一丝力量都算不上。

　　马宁远一个知府就能轻易灭了他，更不要说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

　　一个江南名妓云娘就二十万两银子，如果把她劫来，沈一石这个江南首富愿不愿意出二十万两的粮食赎回呢？

　　他胡思乱想着，赵班头忽而道：“小老爷，有军马来！”

　　田三六抬头看去，果然前方火把点点，一队军马向着这边而来。

　　正是连夜赶来淳安，得知田三六在此处的谭纶。

　　“见过谭师。”田三六毫无意外之色，赶紧上前见礼。

　　谭纶面无表情：“当不得老师称呼。我且问你，淳安百姓们愿意改稻为桑，是自愿还是府衙胁迫？”

　　赵班头听到这话，脸色煞白，下意识看向田三六，却见这个小老爷居然一脸皱眉甚是疑惑不解的模样。

　　装的可真像啊！

　　你爹和你比都差点意思。

　　“回谭师的话，当然是自愿，那日连府台大人亲自前来，百姓们都没从，我等区区小吏，岂敢再胁迫？”田三六适当的释放些委屈。

　　谭纶终究是高贵读书人，往日里打交道的都是大明朝最上层的这帮人，见过最不讲理的也就是动不动就发飙的严世蕃。

　　连严世蕃贪污受贿、迫害官员都摆在明面上。

　　当初杀杨继盛和沈炼时，更是公然喧嚣：“任他燎原火，自有东海水。”

　　哪里知道底层胥吏们巧立名目、移花接木的手段。

　　亲自来找田三六，只是为了不给他串供的机会，有胡宗宪拨给自己的亲兵见证，和自己不对付的马宁远也说不出什么来。

　　听到这话，心里信了八成：“若真如此，认下你这个学生，也不算辱了我的名声。若敢欺上瞒下，你知道后果。”

　　田三六更加无辜，语调高了三分：“学生愿和他们当面对质！”

　　“好！我来寻你时，已叫人将百姓们叫到府衙！”谭纶一勒马：“带他去府衙！”

　　身后亲兵铁骑请田三六上马，直奔府衙而来。

　　赵班头跟在后面：“我还没上马呢！等等我！”

　　到了淳安府衙，此刻灯火通明。

　　知县常伯熙和田有禄早已等候多时。

　　田有禄面带谄笑：“堂尊，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常伯熙则一改之前的颓废，整个人打了鸡血般，冷着脸不去搭话。

　　急的田有禄绕着他转圈求饶，更是许下重金暗示，常伯熙方才脸色舒缓，正要试探多少钱，马蹄声起，谭纶已至。

　　“下官...”不等常田二人见礼，谭纶直接下马进入府衙：“百姓们可都到了？”

　　“到了，到了，都在正堂里等着呢。”田有禄顾不得规矩，越过常伯熙：“都是淳安县里有名望的，改稻为桑的事他们最是清楚了。”

　　谭纶停住脚步，瞪眼看他：“让你随便寻些寻常百姓，他们来了么？”

　　“这...”田有禄面露尴尬，常伯熙兴奋起来，吩咐众差役：“还不快去寻！”

　　诡异的一幕出现，众差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

　　谭纶马上意识到不对劲，常伯熙脸色涨的通红。

　　田三六则吩咐道：“按谭师的吩咐，去附近请些百姓来。”

　　“是！”差役们齐声领命，顷刻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谭纶十分意外的看着这个只有十六七岁，人畜无害的青衣小吏，没想到他在淳安竟有如此威望。

　　这些差役居然不听常伯熙这个知县的，反而对他的话奉若圣旨。

　　给了随行亲兵们一个眼神，那些亲兵心领神会，一人跟一个差役离开。

　　“此乃公事，府衙之中没有什么师生，叫我谭参军。”谭纶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田三六连忙点头：“是谭职...谭大人。”

　　“哼！”谭纶一挥大袖，进入大堂。

　　众人也都鱼贯而入，整个大堂上站满了人，全都是那天去府衙的代表，个个颤颤惊惊，见到田三六进来，所有人都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田三六则风轻云淡，丝毫不在意众人求助的目光，冲着早就坐在公堂上的马宁远见礼。

　　谭纶坐在一旁，和马宁远也不说话。

　　马宁远再次瞪了一眼谭纶，心里对他厌恶到了极点。

　　淳安县还不容易愿意改稻为桑，你管他怎么做的，这些清流们就是看不得胡部堂好！

　　“田三六，你是秀才，便不用下跪了。”马宁远开口。

　　田三六本就没打算跪下，躬身见了礼：“是。”

　　堂内众人放松下来，他们太熟悉这一套了，但凡审案的堂官一上来就气势汹汹，要打要杀要人下跪，这就是没罪也得判罪的。

　　若上来和声悦色，该松的规矩就松，不较真，那便是走过场的意思。

　　谭纶看着马宁远旁边一面蓝色上书“令”的旗和一个圆形的牌子道：“此乃皇上御赐胡总督的王命旗牌，可先斩后奏。”

　　哗啦，整个大堂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几乎都是被吓的，甚至有人直接晕过去，被身边眼疾手快的掐醒。

　　田三六心里吐槽谭纶多事。

　　马宁远又瞪了谭纶一眼，谭纶假装没看到。

　　马宁远冷声道：“放心，王命旗牌只斩奸吏，田有禄，常伯熙！”

　　俩人慌忙下跪：“下官在。”

　　马宁远扬了扬手里俩人给他的呈文：“这里面说的事，可是真的？”

　　谭纶补一句：“马府台问的是淳安百姓们自愿改稻为桑的事，你们可要想好了回答。”

　　田有禄抢先一步：“是，是，千真万确，父老乡亲都在，绝无任何隐瞒，全都是按照府台大人说的，绝没增加任何赋税，之前收多少，改了之后也收多少！”

　　常伯熙见马宁远明显偏袒，有心挑事也只能跟着磕头。

　　马宁远看向两旁的乡绅里老，百姓代表们：“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谭纶又补一句：“不要怕，有我和府台大人在，无人敢胁迫你们。”

　　里老颤抖着身子眯着眼看向谭纶：“恕老朽老眼昏花，敢问大人可是田书办的师长？”

　　谭纶脸色憋红，压住怒火：“莫要怕，他若欺压百姓，本官亲手斩他！”

　　马宁远冷笑：“王命旗牌是胡部堂让本官专奉，若要斩人，还轮不到谭参军。”

　　愈发鄙夷谭纶，一面阻止改稻为桑，这边改稻为桑初有成效，又要收人为徒，端的是恬不知耻。

　　不过确符合清流们的做派，哼！

　　“那便是小老爷的师长了...”里老颤巍巍的含糊一句，堂内众人全都了然，不再怕了。

　　府台明显要走过场，这看起来厉害的大人虽然咄咄逼人，可既是小老爷的老师，岂能杀小老爷？

　　懂了，他这是要名声！

　　越是流程清晰，铁证如山，越能说明学生的优秀。

　　学生越优秀，这老师还能差了？

　　“回府台大人的话，绝无任何人胁迫我等。那日府台大人苦口婆心劝告我等，我等昏了头冲撞府台大人，如今幡然悔悟，又有府台大人担保绝不加赋，改稻为桑，全是自愿！”

　　一瞬间，整个大堂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口称：“请府台大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