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是贫道冤枉了你。”
张角微微拱手算是致了歉,刘昭俯身避过,却又听他道:“不过,终究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昨夜你为何故意含糊其辞,让贫道误会。”
这,怎么好解释呢?
难道要他说,他听见什么饮食男女,想到了后世的文字游戏,所以玩了个烂梗?
这话虽不能说出口,刘昭仍是坦然道:“有趣。”
刘延闻言更怒:“竖子!这有何乐趣可言?”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刘昭振振有词。
“你这个畜生,我宰了你!”
刘延恼羞成怒之下,直往身后墙上挂着的宝剑而去,走到半途,却只是随手抓了平日视若珍宝的简牍,向儿子砸去。
刘昭一个闪身,从容躲过,转身就跑,只听刘延在身后叫骂:“竖子,父怒则走,孝乎?”
刘昭跑到门外,扒着门框,露出半颗脑袋:“先贤有言,小棒则受,大棒则走,我若不走,父亲一怒之下将我打死,岂不是陷父亲于不慈?”
“哈哈哈哈!”
张角闻言放声大笑,拉着刘延落了座:“令郎聪慧若此,经史典籍,随手拈来,虽偶有小过,也是瑕不掩瑜。”
见刘延仍是满身不忿,张角又笑道:“贫道见令郎与我道家甚是有缘,不如让他跟随贫道,吃些苦头,不过三两年时间,必让他举止风度不输宛洛名家嫡子,如此贫道得一高徒,素封得一贵子,如此两益,岂不比你即刻打杀了他来的好,何如?”
“延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非是真要打杀了这孽障。”刘延闻言,也顾不得再跟儿子置气:“我儿年幼,其母更是视之如珍宝,片刻不得离身,只怕他无福随侍真人。”
“唉,罢了!”
张角长叹一声,来到门边,牵着刘昭进了屋,冷脸教训道:“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你昨夜那般也就罢了,今日又为何指示家仆如此行事?”
“非是郎君指示,是仆自愿的。”刘武在一旁瓮声瓮气的抢答。
刘延听到这话又来了气:“你这蠢货也无需替他遮掩,在这家中,乃至整个里中,可找得到第二个会那般教你的人?还不滚出去!”
刘武给刘昭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落荒而逃。
“方才那诗,虽于俗礼不和,但皆因大中古以来俗人之失也,其师不识真道,反教人善妒妄为。”张角抿了口茶,坦荡道:
“夫男女者,阴阳之本也。阴阳不交,乾坤隔绝,则断天地之统,使人绝灭无出;阴阳相交,乃是顺天之教,助地化生,使人生生不息,不负皇天后土,又有何不可对人言?”
刘昭目瞪口呆,暗自叫绝。他本想捉弄一下张角,结果别人脸不红心不跳的旁征博引,俯仰之间,端是把苟且不堪之事,解释为顺天应地的人间正道。
“小子受教了!”刘昭下定决心,将来若是再有人说他是色中饿鬼什么,他就拿张角这话来反驳。
顺天地之教,能叫淫么?
张角见刘延频频皱眉,拱手道:“这不过是贫道一家之言,敢问素封,儒家何解?”
刘延当然不认可什么阴阳、天地的解法,生怕这人教坏了儿子,当即道:“此诗当与《关雎》同,风天下而正夫妻也。君子思淑女,人之本初也,自无不可对人言,故孔子未删此篇。”
“君子善行,即便是死鹿、朴樕,尚以洁白的茅草捆束,更何况如玉淑女乎?君子乐配淑女,淑女贤佐君子,如此则内外协和,王化大兴。”
刘昭一时无语,儒道两家,一个比一个能牵强附会,就明明白白的歌颂男女炽热而火辣的爱情不行吗?
张角扶须不语,这种学术之争,几百年都不会有个结果:“无论此诗何解,郎君若想知道,大方来问便是,那般作态反而落于下乘,失了大家子的庄重。”
刘昭终究不是个黄口小儿,知道这番教诲,如果不是极为亲近的子侄,是万不会说出口的,当即长揖到底:“多谢父亲、道长教诲,昭铭记在心。”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将何物铭记在心?”刘延今日誓要将人前教子的工作进行到底。
刘昭正色道:“人生在世,当常怀敬畏,切莫存着游戏人间的心态,视天下人如蝼蚁,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自穿越以来,上有刘延魏氏宠爱,下有众多家兵护卫,在乡里横行无忌,时间久了便产生了骄纵之心,以为这天下也不过如此。
如今只遇到个张角,便碰的满头是包,若是再以这种游戏人间的心态去混三国,等见到了真正的当世英雄,只怕须臾之间,人头便落了地。
张角抚须道:“此言大善!郎君有此感悟,也不枉今日这番教训。”
刘延也颔首轻笑。
……
午初时分,雪终于停了。
不顾道中积雪,张角无论如何都要启程。
刘昭令人取来冬衣与马车一并送与张角师徒,给出的理由让二人根本无法拒绝:
“道长心系天下,不避风雪,日夜兼程。乘此车非是贪图享乐,只愿道长早日入洛,将良策献于圣王,如此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刘昭抚着宝钗捧在怀里的厚重冬衣,又道:“道长如今身系天下,此身已非个人所有,当为天下百姓保重才是。”
张角孰视刘昭,大笑道:“听郎君一言,才觉贫道谬矣。我师徒从会稽至复阳,一路上也有不少人家赠衣送马,只是从未有过郎君这般言语,若非如此,我师徒恐怕早已到了洛中。”
说着,张角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郑重的放进车厢。又取了冬衣,先是给弟子穿上,自己也穿了一件,朝刘氏父子道了谢。
刘氏父子将师徒二人送到淮水岸边,正说着道别的吉祥话,却听张角道:“刘素封,贫道想与令郎借一步说话。”
刘延不知此人何意,心中虽然不愿,但仍是看向身侧的刘昭。
刘昭自无不可:“道长请。”
二人刚走几步,又听刘延在身后吩咐道:“刘武,你带几个人先行过河,为道长探明河中情况,莫让道长渡河时遇到什么危险。”
约莫在雪地里行了百余步,张角在淮水东岸的一个小山丘上驻了脚:“此地风大,郎君寒否?”
刘昭拍了拍皮裘,笑道:“冬衣甚厚,不寒。”
刘昭又见张角本就身材消瘦,不甚合身的冬衣穿在身上显得愈发空荡,只怕寒风正呼呼的往里灌,便指着脚下的小坳:“不如我们去那,那里风小。”
“此地甚好。”张角回头看了眼眺望的刘延,又抬眼望着不远处的淮河。
冬日水少,此地本就处于淮水源头,河道中间只剩下宽不过百步的细流,划开茫茫雪地,缓缓流淌。
河上没有桥,只是隔上不远垫了几块巨石,刘延此刻正领着三四家兵,跳跃在巨石上,从容过河。
等到明年春夏,这些巨石就会被暴涨的河水淹没,甚至冲走。但眼下这个季节,驾车便可直接涉水过河。
张角指着行到河中的刘氏家兵笑道:“郎君可知令尊为何要派人过河?”
刘昭当然不知,面前这条河本就不宽,冬季更是温顺如处子,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只欺张角是外地人,不识本地水文,胡乱答道:
“道长有所不知,别看如今河水颇浅,但水下指不定何处就有个大坑,若是贸然驾车涉水,只怕会有落水之虞。”
“非也非也,贫道纵然是个外乡人,也是久历四方,一眼便看出这河水没什么危险。”张角笑道:“只怕令尊是将上午的劝解之言当了真,恐贫道趁此机会将你带走,所以先派家兵过河,以防万一。令尊爱君甚矣,不可再轻慢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