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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破釜沉舟

昕阳令 加加有本难念的经 3998 2024-11-15 07:42

  河谷内整整一夜被火光照亮如明昼,灼热的气息沿着带着腥味的风阵阵旋来,浓浓的黑烟伴随着渭河清澈的流水声,而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加刺鼻。返程之时,卫昕不放心,骑着马始终在队伍末处亲自指导部众依序归营。军侯依卫昕之令一直走在队伍最前方,只能一到营地便组织支帐、安排补给,给重伤轻伤的兵卒处理伤口、集拢修整。卫昕另派了一路斥候去密林勘察援军情况,又安排一路斥候去山脚打探戎军动向。

  巨弩车比来时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十之八九或因兵械引弦受了残损或因大火毁了卷收弩矢的轱辘,河谷里留下一坨坨黑漆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板车,弩弓犹在的都按卫昕之令仍运回营地。其他装载辎重的军车折去有限,没了来时满满的弩矢一辆辆上面躺满了伤兵。将士们一簇一簇随着弩车快速移动,受了轻伤的咬牙推着巨弩车或军车前行,受了重伤的抱着军械匍匐在军车上唧唧悲鸣,一个一个脸上乌漆嘛黑分不清是淤泥还是血污,有如木雕泥塑无一个能辨得清神情。

  数个时辰前惊心动魄的殊寡惨烈还余了沉寂与恐惧存在朝阳眼底,众人皆自顾举步低头慌忙赶路,并无一人留心到军车上多了一个朝阳。朝阳也是一夜未眠,虽不知父王身在何处,也不见卫昕是否安好,见部众仍在有条不紊前行便心知二人俱在,故而一路苍白着脸小心四下张望着。

  到了营地,火头兵们开始埋锅造饭。营地里本预留着火,他们手脚麻利在火架上撑起一口口陶锅,将新打上来的井水注入锅中,待锅内的水煮开后,再将事前切分好的一袋袋黍米、豆子、野菜洒入锅中,边煮边拿起长勺掀开锅盖往锅里搅上一搅,很快看见那些豆子、野菜伴着锅里的粥一齐上下翻滚,粥越煮越稠渐渐开始咕噜咕噜冒泡,移开锅盖香气便四散满溢了出来。先时席地而坐的将士们自顾自舀着粟米,有的已经一口糗粮一口水的吞咽了起来。菜粥的香气很快四溢,将士们一个个如地狱幽魂般走上前来围拢在锅边,待到一碗碗粥领到手里,不嫌烫的原地囫囵几口吞咽入腹中,小心的盛得一碗小心翼翼端回去就着粟米一口口喝将起来。怪道食物总能在出其不料的时候起到镇定人心的效果,填饱了肚子的鬼魂纷纷现了原形,慢慢幻化出人形,有人憋出了一脸痛哭流涕,热涌出一股不知是痛还是吓出的泪;有人释出了一口魂飞魄散,抹把脸抓出脸上道道黑痕。不知谁先讲了一句笑话,大伙儿依次哄堂大笑了起来,忽而间营地里也仿若沾了些许大胜的喜气,人人脸上一道黑一道红的,远看像是一个个都恢复了气色。

  一直送到最后一辆巨弩车归了队,卫昕才自己入了营。他下了马,第一件事是扯开糗粮袋将粟米倒入马槽,战马停歇下来便像是沾染了将士们的郁躁不安,“得得得“的四蹄不停原地打转。营地里多苜蓿草,卫昕弯腰拾了一根叼进嘴里慢慢嚼着,双手温柔得环抱着马儿,来来回回轻轻抚摸它的鬃毛,约莫十来趟马儿逐渐安静了下来开始咀嚼起黍米。随后,卫昕收了军粮袋,又取了一大丛苜宿草,抖去草中尘土,去掉老根,再筛除草屑细灰,放入马槽,任马儿自行食用。马儿安静吃着苜宿草,卫昕遥遥向河谷望去,清澈的渭河水潺潺流动,四面山上的陇军像蚂蚁一样密密匝匝、蓄势待发。卫昕蹙眉沉思,脸上悲喜不辩,他心里明白,正面遭遇戎军骑兵大军、又是戎主亲率的主力,此番短歇已是借着弩器之势死里逃生,若得戎人喘息再来必是十死九生。此刻未知援军何时能到,此地河谷离边城只一日路程,情势险峻之下去掉辎重全速前进小半日便可穿入密林,由陇山撤回边城。卫昕如是盘算着,侧头见营地里一缕缕炊烟升起,听见将士们阵阵笑声传来,仿佛看见母亲的音容笑貌胜在眼前。自己果然并非什么盖世英雄,危难时间只能想着如何尽力护到身边之人周全,卫昕耻笑着自己,低下头一下下擦拭剑上和弩上的血迹。

  军候细心给卫昕盛来一碗菜粥,卫昕遥遥看见朝阳站在军候身后不远处,面目憔悴,一张小脸上只剩下尖尖的下巴、盈盈的大眼睛,盈盈望向自己。卫昕接过菜粥,粲然一笑,招手令朝阳走近些。很多年之后,朝阳依然记得那个在断壁残垣中卫昕如朗月入怀的一笑,眼神比她这一生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亮。

  “吓着了?”卫昕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菜粥递给朝阳,挥手示意军候退下,“清点伤员辎重,速来报我。”

  朝阳走近了,认认真真盯着卫昕上上下下打量,确定人安好无恙,仍不放心道:“你没受伤吧,我父王是否也安好?”

  卫昕点点头:“无妨。”言语中似有一丝安抚的味道,须臾他正色道,“两军对垒非同儿戏,殿下可是决意要离去了?”

  朝阳茫然,却仍一脸凝肃得摇摇头。

  卫昕深深看了朝阳一眼,眼里已带着无可辩驳的决绝。

  太阳已经升至高处,朝阳咬住嘴唇不说话,抬头见卫昕站在自己面前,脊背笔直,不知何时已为她挡住了阳光。她心内一热,也似下了大决心,走近卫昕说:“给我一匹马!我去寻父王。”而后怕卫昕误解似的,又飞快补道,“我若回去,父王定肯收兵!无论如何也能为你们拖得一时半刻!”

  卫昕迎着朝阳的目光,看见她紧张抖动的长睫,心里莫名有了片刻安宁,不禁莞尔,解下披风覆在朝阳肩头,温声道:“一会儿卿送殿下一程。”

  披风带着卫昕的体温厚厚拢在朝阳肩头,山风吹起她的额角碎发,在卫昕看来,朝阳整个人显出一种格外柔软的感觉。

  很快,军候去而折返又盛来一碗彩粥给卫昕,瞟了眼朝阳欲言又止,朝阳会意走远了坐去马儿旁饮粥。

  卫昕接过军候手中的碗,单刀直入问:“伤员如何?“

  军候缓口气,一五一十回禀道:“残兵算上伤重的有千人,已原地补给,受伤的都先取药品简单包扎了;军粮仍可维系个把月;新掘的井水装满众人的水囊不在话下;巨弩车烧损大半;旌旗仍有数十枚;弩矢消耗最多,用了不下十万支,所剩无多;将士们随身的武器几近折损了大半;援军仍杳无音信;戎军大部似尚在山上修整,戎主留了有一小股弓弩手守在河谷,一面占据上山之路侦查援军,一面堵死河谷内的逃遁之路。”

  卫昕负着双手背过身盯着河谷内的残火,沉默思付起来,火光映衬着他半边脸颊忽明忽暗,显得鼻梁高耸、丰神如玉。那一队戎军人马此时此刻在此处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正有序搬动一些谷里的巨石,看来是在预备向营地投垒石,为发动下一轮攻击。

  “都尉,是否再请援军?”军候焦急问道。

  卫昕霍然转身,目光炯炯道:“来不及了,一个时辰之后我一人去佯攻,牵扯河谷之内戎军注意之时,你取虎符伺机领着剩余的人沿陇山之道返回,且战且退,一直去向公孙令求援为止,或尚有一线生机。”

  军候闻言大惊失色,颤声道:“吾等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万不可让您孤身涉险!”见卫昕眼眸沉沉、抿唇不语,像是已拿定了主意,他重重抱拳跪地,嚎道:“吾等不走!吾等宁愿誓死追随都尉!”

  卫昕目光骤然尖锐起来,他重重握住了军候的肩膀,低下头咬牙道:“时间不多矣,接下来你须得慎之又慎,且记得且战且退,务必带着兄弟们都返回陇境!我卫昕感激不尽!”

  军候的眼眶立时红了,他深知卫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放低了声音道:“都尉,敌众我寡援军未至,此非战之罪!夫人可还在等您回去啊。”

  卫昕听及母亲晃了晃神,回过神来猛然咬了下舌尖,厉声道:“弩阵既失,弩矢已无,兵败至此,我还有何面目再见母亲!”

  军候握拳垂头,须臾抬头,双目赤红:“都尉何不带着大家一起突围?或向戎军诈降,或可有一线生机!”

  卫昕沉声打断他,道:“我亦想过,如今别无他法。若非我亲去佯攻,戎主不会相信。戎人再次卷土重来,你我皆是死路一条!”说罢,他缓缓从怀中取出虎符,递给军候,哽声道,“你莫再多言,若日后被我知道你违抗军令,必要狠狠罚你八十军棍!”

  军候恭恭敬敬接过虎符,上面的血迹再次染红了军候的眼,他抹了把泪,擦干净虎符上的血放入怀中,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下官必当庶竭驽钝,带大伙儿返回北境,若有不效任您责罚!下官等您回来责罚!”

  卫昕点头,重重拍了拍军候的肩膀,侧身离开。众人跟着卫昕多年,见卫昕神色凛然、眼神坚定,而跟在后面的军候面沉如土、抿紧双唇,又见卫昕指挥众人将营地里的巨弩车上的轮轴、辐条、尺刀一一拆下,将拆下的部件再一一分配给失了兵械的将士们充当随身兵器,再命军候拆开军车上所有军粮,取用一半按均分打包分予众人,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几个胆大的自告奋勇要随卫昕而去,卫昕自是不允,此番戎人来势汹汹,数量是自己的数十倍之多,卫昕实不忍这些相依为命多年的兄弟矢尽援绝身死他乡,也不多言,相互红着眼眶互捶肩头以示珍重。

  河谷内的戎军来来往往,在营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娴熟的军候还不时取出矢囊置于地上,仔细辨别戎军动态。“都尉,戎军进攻了。”斥候神色凝重上前奏报,河谷蛰伏的戎人此时正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卫昕束紧铠甲翻身上马,喝命军候带着众人躲在河谷之内,随机应变向着陇山方向且战且退,而后倾下身把手伸向朝阳。

  朝阳毫不扭捏,走近卫昕,握住他的大手轻盈跃上马儿。这一路认识卫昕、跟着卫昕,知道他凡事都是这么一副咬牙撑过去、痛了也不吭一声的性子,她不禁回头向他灿然一笑。

  卫昕低头看见朝阳大大的微笑,楞了片刻,很快也笑了一声,忽然压低声音道:“殿下可害怕?”

  “害怕若能帮上你的忙,我便害怕!”朝阳敛了笑真诚说道,霎时又无畏得笑起来,小脸上的大眼睛如五彩宝石般晶莹透亮、绚烂夺目,令人移不开目光。

  卫昕黝黑的眸子看着朝阳,一眨不眨,久久不语,微微浮起一个笑意,猛得握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向戎军奔驰而去。卫氏嫡子,血液里终究流淌的是纵横沙场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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