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而复得
三月里,官道两侧的杨柳纷纷冒了青尖,满目轻绿,北风时不时呜呜凌厉刮着仍不逞多让,一场雨过,牛马羊群点缀的大草原和白雪皑皑的山相映成趣。
公孙令仗着陇帝旨意,怀着心中觊觎在边境虎视眈眈,自入了春,便多次向戎地发动突袭。然而他也不正面进攻,笃悠悠时不时放一把火、下一回毒、纵使盗匪抢掠,或是故意赶入一批流民,惹得边境戎军不堪其扰。
戎主向来对征战之事不以为然,他心道戎国地大物博,再多战火也不过是重蹈覆辙,通商倘若施行得宜,邻国相亲方是长治久安的正道。对面公孙令的小伎俩,信人不疑的他只令卫昕备战。卫氏一门世出良将,练兵弩兵都是出了名的厉害,卫昕十四岁时已来北地自己练兵,到成为都尉时,手上已握着一支以一敌千连陇帝都侧目器重的弩兵,小小偷袭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次会战未让公孙令占得分毫便宜。
除应战之外,卫昕在弩兵营昼夜不息、废寝忘食,几个月下来弩兵竟已显出气候。北地广袤山势矿藏丰富,卫昕禀奏戎主开采矿石用于改进弩矢的材质,戎主欣然悦纳。他带着一干能工巧匠遂开矿采石,不断试验调整配方,不出一月便研发出了一种更轻、体积更小、硬度更强的合铁材料。卫昕用这种新材料改造弩车,将弩车的结构着重进一步改制,不仅在望山上研制刻度提升弩床的命中率,还将一驽一矢改进成二驽合成的十矢绞车增加弩车的杀伤力与穿透力,也充分吸取前战教训将弩车上的麻绳换成了铁链使弩车足以不畏水火。他于是用这种新型弩车大量装备骑兵,重甲骑兵配上改进了的弩矢弩车,几次演练下来威力令人惊愕不已。
连日以来,卫昕命众人依着陇山地势筑了几十座土坡,上面搭了弩床,安排弩军在坡上用新弩矢俯射陇营。新弩威力甚猛,陇兵每每又来偷袭,都被堵在戎营之前,不能前行一步,公孙令气得暗暗咬牙,只是隐忍不发。
到了四月,一日清晨斥候报陇帝增派的援军与辎重到了。公孙令闻言大喜,出了营门远眺,只见旆旌卷起烟尘,号称有五十万人的铁骑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荡之势,宛如渭水潮头,壮阔一线连天。援军同时也带来了陇帝强攻的旨意,公孙令接旨后缓缓直起身,他目光如炬,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般瞬间绷紧了肌肉。
卫昕的小院位于马场东侧,主人早出晚归常日在外却也并不妨碍院落内时令草木生得茂盛。室中摆设简单得很,床榻案几等家具每式一件,目光轻轻抚过一圈,朝阳心里不由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无论行军打仗还是在家安居,这人似乎永远都如此守身自律,他的东西都那么简单,从不会无缘无故多出来一样。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唯独对自己许下了重诺,愿意留下来接纳了父王的安排。闻得陇军最近不来侵袭,婚礼大典在即,朝阳心里突然隐约生出了一丝不安,来至此处才稍稍安心。
马蹄声传来,一人一马渐近,黑袍烈烈,剑收鞍下,卫昕利落下马。
院门忽被推开,卫昕看到朝阳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只不过并没有打开,反而眼睛时不时瞄一眼院外。
“子卿,你回来了!”朝阳穿着一身交领直裾,束着男子发髻。
卫昕好一阵子未见朝阳,不禁上下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他摸摸鼻子:“殿下从宫里自己来的?”
朝阳点点头,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他,皱皱小巧的鼻头:“我的确是从宫里溜出来的,婚仪简直太麻烦了。我心中记挂你,宫中没什么消息,我想着今日来马场碰碰运气,就遇到你回来了,战事如何了?”
卫昕放下马鞭,接过那册子,翻开一看果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来,笑道:“边境无事,只是陇军的五十万援军今日到了。”
朝阳一听便急了:“什么?这么多!”
“真的。”卫昕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若边境有变,和殿下婚期或恐延后。”
朝阳一愣,顿时白了小脸:“你还会走吗?”
卫昕边解大氅边看着她沉凝的眉眼,只见雪白的小脸微微垂着,长睫掩眸好不可怜。他走近了,抬手轻托起她下巴,在她眼里稍低头,认真道:“放心,臣肯定先把殿下娶了,要走去哪儿一起走。”
朝阳冲着他弯眼而笑,赞许点头:“嗯。”
卫昕忽叹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臣乃凡尘一俗人尔,偶然撞了大运揽得一介日月星辰,怎肯轻易松手。”
“我信你。”朝阳心头顿时一麻,朝他看了过去,“我是日月星辰吗?”
他笑道:“自然。是殿下指引臣,无论情势如何险恶,总有过去的一日。若不自弃,便无所失。”而后执起她手,轻轻按在自己唇边,“那时臣并非故意隐瞒殿下,只是不得相告,身为子女,母亲宗亲断不可不顾。如今诸事皆了,臣已无所束缚。”
她默然片刻道:“家是束缚吗?”
他抬起沉定定的眼:“是,殿下之情,臣不报难安。现在、往后,殿下在哪儿,臣的家便在哪儿。一生一世,心甘情愿。”
朝阳突发奇想问:“若我当初没救你,你又会如何?”
卫昕看她一眼,幽幽眼底动了一下,想起她找人迫他洗澡的旧事,勾起嘴角:“不如何,就没臣这个人了,那殿下也没人可嫁了。”
朝阳“扑哧”一笑。
“殿下明明已救了。”他一板一眼,故作凶狠,“还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悔了?”
朝阳小声:“我只是想着了问你一声罢了。”
卫昕看她双目盈盈不可方物,一时怔住了,缓缓凑近了捧起她的脸,幽怨地深深望着她,朝阳止了笑也试探得凑近他,彼此亲吻到了一起。良久,卫昕似像从水底浮出一口气来,似碰未碰得抵在她额上,笑道:“殿下是不是一早就对臣别有用心了?”
她一嗔,看他的眼眸里仿若有着不可言喻的神采,如骄阳般不可逼视,心道当初幸好自己救了……
他定定又看了她片刻,唇角泛起淡淡笑意,道:“祖父年轻时候救过陇帝,从此便一路追随左右指导助他登上大宝,可他临死前嘱亲兵带给臣八个字:功业弹指、转头是空,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臣听从祖父遗愿,孤身一人来了北地,避世待了八年。若非为了母亲……臣那日在河谷,生死之念,俱已放下。卫昕死不足惜,但只要活着一日,必定护殿下一日。殿下是应了臣吗?”
“什么?”
“一生一世。”
朝阳扶着他的臂膀,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明澄净,偏又柔和旖旎,莹莹泛着光芒。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用鼻尖蹭蹭他的皮肤,弯唇道:“多谢相赠,我笑纳了。”
卫昕静静坐了一阵,慢慢脸上有了释然的笑意:“殿下此言当真?”
她抬起头,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又忍不住凑上前去:“我也赠你一生一世。”
卫昕触眼皆是恬静美好,鼻端萦绕甜美馨香,不假思索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意犹未尽又在她鼻尖、眉心轻啄几口,轻声喟叹:“真想快些把殿下娶回家。”
朝阳嘻嘻一笑:“没事,我吃亏一点没事。”
卫昕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动,骤然捧着她脸低头又亲了下来,朝阳唇被重重一揉,混着滚烫的呼吸,尚未回神,他已松开,对着她的双眼喘了口气,语气诚挚:“殿下下不为例。”
她搭着他的肩,慢慢牵起了唇,挑眉爽朗道:“既然都要成婚了,你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又没什么。”
卫昕露齿一笑,断然道:“不行,殿下请自重。”
她晓之以理:“你现在是尚公主,你嫁过来,得听我的。”
卫昕将她鬓角一缕碎发理到耳后,温声道:“是,待臣一朝平定北境,便随公主回封地,做个偏安一隅的小民,但听殿下差遣。”
朝阳闻言,片刻小心翼翼道:“子卿,永远留在这里,你心中有憾吗?”
卫昕默然想了想,双目清明:“臣的家世过去已足够显赫,臣的过去却不堪其忧,幸得殿下相救,现在方得云开月明。”
她像猫咪一样靠过去,柔柔一笑:“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好。”他缓缓牵起她的手。
忽而一阵如雷鼓声阵阵,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朝阳直觉不对,变色道:“是陇军来了?”
卫昕快速搂了搂她,声音低沉:“应该是,这是报战的鼓声。”
朝阳惊讶地抬头:“报战,那岂不是要开战了?
鼓声急擂不止,声声不歇。
卫昕带起朝阳,唤来亲兵,松开她手,低语:“臣马上要赶去军营,殿下务必速速回宫,臣遣亲兵沿途护送殿下。”
面对突来的剧变,朝阳默默捏着手指,恋恋不舍朝他看了一眼,应声离去,走了两步又转身:“子卿,你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
卫昕迎上两步,拿过大氅披在她的身上,而后手臂一伸,将她整个人复又圈进怀里,沉稳道:“殿下照顾自己,安心待臣嫁去。”
朝阳小声道:“你的亲兵在看。”
“嗯?”卫昕转头看见亲兵已至,不以为意,“臣下不为例。”
朝阳骑在马上,一路北风把脸和鼻子吹得微微发红,打马刚出了正门,耳听得另一队骑兵马蹄声疾驰离了马场,惊异回头,但见一路绝尘。想起卫昕,她闭了闭发涩的眼睛,心头又仿佛被什么轻轻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