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里的气氛沉闷凝重得吓人，住在这家客栈的近百个考生此时都聚集一堂在此，有人甚至半夜就坐在这里了，个个跟夏华等人一样气色憔悴、容貌枯槁、顶着熊猫眼，几乎无人说话，近百双眼睛有的死死地盯着客栈大门口，有的涣散无神地东张西望，有的呆看着大堂里的某个地方、面前的桌子、茶杯里沉浮漂动的茶叶，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外面街上的熙熙攘攘人声传来。

　　中举人和中秀才不同，中秀才必须考生自己去看榜，中举人会有衙门安排的专门报喜的人敲锣打鼓地前来考生住处报喜，当然了，沉不住气的人也可以自己去看榜，但那里必然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放榜处那里除了官吏、衙役军士、学子、看热闹的老百姓，还有很多达官贵人、权贵豪强、名门望族、世家大户、乡绅土豪，不光是成都本地的，还有来自川省除成都外各地的，他们在那里干啥呢？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抢新郎”，这叫“榜下捉婿”，乃科举制的一大传统。举人，这可是抢手货啊，比举人低的秀才没什么抢的价值，比举人高的贡士、进士又没法抢，所以举人是最合适的抢回家里当女婿的目标。家里有个举人女婿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举人都会被抢，首先要年轻，其次要模样好看、身体健康无病，第三要家里没有正式娶妻，就算已经定亲了，没关系，咱家有的是钱，出的条件更高，女儿也漂亮，就不信举人老爷你不动心。

　　夏华等人此时坐在客栈大堂里，就是等报喜的官差。

　　“公玉兄，”卢泰实在受不了现场犹如举办追悼会般的压抑气氛，对坐在他对面的夏华轻声地打开话匣子，“回忠州后，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夏华问道：“你说的是哪种情况？”

　　“当然是你中举后了！”卢泰对夏华有着“迷之自信”，在他心里，夏华是无所不能的。

　　“继续读书、继续做生意…肥皂生意要继续扩大，烟草生意是时候驶上正轨了，”夏华一心二用地回答道，“如果真的中举，明年二月份和三月份会在京城礼部、皇宫里举行会试、殿试，起码得提前两个月出发进京赶考，也就是在十二月份就要出发了，现在已经是八月底，回忠州后还有四个月继续读书的时间…”

　　正说着，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串急促响亮的锣鼓声，那锣槌鼓点仿佛直接敲在了现场众人的心头，原本一潭死水的大堂里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地卷起了震荡波澜，原本僵立枯坐着的学子们齐齐心神一颤、身体一抖，夏华也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给猛地捏住了，他紧紧地攥着手，手心里汗津津的，所有人一起屏住呼吸地顺声看去，

　　一队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官差经过客栈门口，前往另一家客栈，原来他们只是路过。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又有两队报喜官差路过夏华等人所在的客栈门口。

　　尔母婢也！你们是拿老子的神经当琴弦弹琴呢？夏华等人一起在心里暗骂着，他们的神经本就绷得紧紧的几乎要断了，还被这么撩拨，谁受得了？

　　终于，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黑黑瘦瘦、满头大汗、打扮得就像新郎官一样喜庆的官差一路飞奔着跑进了夏华等人所在的客栈大堂，所有人齐刷刷地触电般站起身，但这官差因为跑得路上太急，以致于一口气喘不上来，跑进来后没说话，而是忙着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夏华等人几乎要抓狂，真恨不得上前揪住这个官差的衣领：你他娘的先说完话再喘气行不行？说完了话，你爱喘多久喘多久！

　　在响彻大堂的近百颗心脏的咚咚咚急跳声中，这个不会做事的官差总算喘好气说话了：

　　“喜…喜报！叙州府宜宾县牟志夔老爷高中！第六十九名！”

　　“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现场一个学子一下子一蹦三尺高，发出欣喜若狂的大笑，整个人简直是手舞足蹈，一边大笑一边拍手，“我中了！我中了！”兴奋得彻彻底底地失态了。

　　现场其他人都用羡慕嫉妒夹着担忧甚至期待的眼神看向这个叫牟志夔的学子，担忧者是怕他真的乐得发了疯，期待者是盼他真的乐得发了疯。

　　足足癫了几分钟，这牟志夔才从极度的兴奋中缓过神，然后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那个报喜的官差，激动得红光满面，连话都说不利索：“烦劳了！劳驾了！”

　　“多谢举人老爷！”那官差眉开眼笑地接过红包，行礼离开了。报喜这事在衙门里属于抢手的肥缺美差，被报喜的学子就算再穷，也不会在如此人生大喜事上出手小气，如果遇到一个阔绰有钱的学子，随手给的红包就是衙役一年甚至几年的俸禄了。

　　“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那牟志夔完全就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在其他人心口不一的恭喜祝贺声中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返回他的房间，连走路时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夏华等学子的焦躁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大起大落，三次有报喜官差路过，望穿秋水中，好不容易再次盼来一个报喜的官差：

　　“喜…喜报！重庆府…重庆府…”

　　听到“重庆府”这三个字后，卢泰、杨江、胡世赏、喻思恂、秦民屏几人都心脏狂跳，齐齐瞪大眼睛、竖直耳朵、大气都不敢喘。

　　“重庆府巴县马攀龙老爷高中！第五十五名！”

　　卢泰、杨江、胡世赏、喻思恂、秦民屏几人一起失望不已。

　　“我中了，我中了…”那个叫马攀龙的学子虽然跟牟志夔一样激动至极，但却没有大喊大叫大笑，而是潸然泪下，继而捂住脸泣不成声，“我中了，我中了，十八年苦功没有白费…”

　　“喜…喜报！重庆府…重庆府…”又一个报喜的官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声道，“重庆府忠州卢泰卢老爷高中！第一百名！”

　　所有人一起看向卢泰，只见卢泰一脸痴痴呆呆、不敢想象、难以置信：“我…我也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

　　“是的！欣荣兄，你中了！”杨江一把抓住卢泰的手，“第一百名！差一点点就不中了！”刘时俊、胡世赏、喻思恂、秦民屏、于悦都为卢泰感到发自肺腑的欢喜。

　　夏华冷不丁地一巴掌用力拍在卢泰后背上，同时在他耳边大吼一声：“卢欣荣，回魂啦！”

　　没错，夏华就是在报复卢泰。

　　果不其然，脑子里发着懵、感到如梦如幻的卢泰被夏华这声大吼吓得一个激灵，心肝一下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道：“公玉兄！你…你他娘的吓死我了！”

　　夏华哈哈一笑：“我不是怕你痴傻掉吗？欣荣兄，你中啦！你现在是堂堂的举人老爷了！虽然是最后一名，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恭喜啊！”

　　“我中了！哈哈哈！我中了！我也是举人了！”终于从发懵状态中回过神来的卢泰正式开始上蹿下跳、见人就抱地发癫狂喜，“没想到我也会中！我其实根本就没指望中！哈哈哈…”

　　你妹的，不要说这么拉仇恨的话好不好？你看现场这些还在内心煎熬如煮、如坐针毡、苦等消息的学子，个个都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你哎！

　　“欣荣兄，给喜钱呀！”杨江不得不提醒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卢泰。

　　“哦，对！对！有劳你了！”卢泰掏出一块银子抛向那个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官差，正好砸在人家脑袋上，当即砸出一块淤青，那官差正要气恼发火，但仔细一看，银子竟有三十两，顿时心花怒放，连连向卢泰致谢。被钱砸到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之一，如果是五十两就好了，肯定会砸破头，但也愿意，只要砸不死，砸过来的银子越重越好。

　　“我爹…我爹知道后肯定会高兴死的！”卢泰在欢天喜地十几分钟后忽然掉起眼泪，“我考中举人了！我是举人老爷了！我有举人的功名了！我家祖坟肯定是冒青烟，不，是着火了…”

　　夏华伸手拍了拍卢泰的肩膀：“嗯，又考中了举人又打拼出自己的事业，这么好的儿子，别说你爹了，我都以你为荣。”

　　卢泰抹了抹眼泪，看向夏华、杨江等人：“诸位，你们的学业都比我出色，我都能考中，你们肯定也能考中！”

　　夏华、杨江等人点点头，因为卢泰这话是实话，不是安慰人的客套话。

　　事实证明，卢泰此话不假，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喜报接连传来：

　　“喜报！重庆府合州胡世赏老爷高中！第八十一名！”

　　“喜报！叙州府隆昌县刘时俊老爷高中！第七十五名！

　　都已参加过两次乡试但都落第的刘时俊和胡世赏一起激动喜悦得抱头大哭，这对难兄难弟这次乡试总算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喜报！重庆府忠州杨江杨老爷高中！第二十八名！”又一个报喜官差风风火火地跑来。

　　现场当即响起一片哗然声，第二十八名，这个名次着实不低了。

　　面对众人惊叹、恭贺、祝福、羡慕的目光，杨江脸上表情活像后世陪跑二十二年终于拿到奥斯卡影帝奖的小李子，表面上云淡风轻、不以物喜、淡泊名利，只是抿嘴微笑向众人拱手回礼，一副大将气度，但在转过身时，夏华分明看到他笑得两边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