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没有想到陈致会问这个问题，他以为陈致写了一篇“约法三章”的字，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因为林如海是他的老师。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种情况。

　　比如可以允诺陈致隐忍，日后不影响到甄家的情况向陆家报复。

　　比如可以给陈致和林如海的家人绝对的保证，让太上皇出面，给林如海的孤女一个诰命。

　　却没有想到，陈致开口居然先说了这个话题。

　　三公子神色一正，腰杆挺直，正色道：“先生请说。”

　　陈致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请教他，而是有话要讲。

　　虽然事情并不如他的期待发展，但只要陈致肯开口说话，还肯交流，在他看来，这就是有说服的可能。

　　人才难得，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去倾听。如果能用耐心换一个可以延绵家族生存的人才，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的。

　　陈致随意地坐在木椅上，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史书上说：汉高祖刘邦入关中，与关中父老约定：父老们苦于秦朝的苛虐法令已经很久了，批评朝政得失的要灭族，相聚谈话的要处死弃市。现在我和父老们约定，只保留三章法律：杀人者处死刑，伤人者和抢劫者依法治罪。其余凡是秦朝的法律全部废除。”

　　“其实，史书上有些春秋笔法。虽然秦律严苛，但极为有条理。很多法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想起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简上，抄录有秦代法律，其体现的立法思想和立法技术之先进，让后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他给出了最终关于秦律的评价：

　　“秦律严苛的评价没有错，但秦律可以说：虽严且公，虽苛且正。”

　　三公子静静地听着，听到“虽严且公，虽苛且正”八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点头。

　　却又忍不住问道：“既然秦法虽严且公，虽苛且正，为何又有天下苦秦久矣这一说呢？”

　　陈致道：“其中有很多原因，有两个原因最重要，其一是秦律确实严苛。”

　　秦朝的法律很有现代网络大法官的风格，人均死刑起步，平均凌迟，比如商鞅制定的法律中就规定：“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

　　“惰而贫者，没为官家奴仆，弃灰于道，以惰农论。”

　　躺平不肯996的穷人，要被判为官方的奴隶，取消作为平民的资格。

　　把垃圾丢在路边上，和躺平的人同罪，也要没为官家的奴隶，强制劳动。

　　按秦朝的法律，现代人人均失去做人的资格。陈致摇摇头，继续道：“第二个原因，则是秦律，太完备，太详细了。”

　　“秦律对百姓的事情大大小小都有规定，几乎细致到日常事事都有法可依的地步了。”

　　三公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有些迷惘道：“这……难道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吗？”

　　陈致摇头道：“看似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是秦末有多少百姓读书习字呢？法律繁且复杂，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就犯了法律……难道不会人人自危吗？”

　　三公子自己也是饱读诗书，通史知史的，当下反驳道：“史载，商君曾经设立宣讲法令的官吏，使人民都能懂得法令，以监督官吏不敢非法行事。这又如何说？”

　　陈致微笑道：“史书上还有一个记录，《陈涉世家》中记载，秦律：失期，法皆斩。可我曾经看过一部秦简，写的却是：失期三日到五日，誶；六日到旬，貲一盾；过旬，貲一甲。水雨，除興。”

　　晚三到五天，会被斥责。晚六到十天，要上交一面盾牌做罚款，超过十天，需要交一副盔甲做罚款。

　　陈致道：“你看，陈胜、吴广，不过是秦之一屯长，就可以伪造法律，九百兵卒无人反驳。为何，因为秦法实在太细了，士卒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违反了秦律。”

　　“两个屯长，就可以蒙骗百姓……那，秦朝的官吏呢？他们想要蒙蔽百姓，是不是更简单？”

　　其实不止是秦朝。

　　就算是现代社会，很多国家的律师是高薪职业，为何，法律规定太过详细，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如何依法行事，法律反倒成了羁绊和困难。

　　“也许制定秦律的人初心是好的，事事都规定下来，一切有法可依。但规定太多太细，反倒成了官吏盘剥百姓的工具。”

　　“当初关中百姓，可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可汉高祖，仅仅是一个‘约法三章’，就赳赳老秦，喜迎沛公，可见秦法之严，让关中秦国百姓都难以忍受了。”

　　“世人都说，项羽是英雄，刘邦是个小人。其实，从约法三章这件事看得出来，刘邦比项羽更适合为天下主。因为这三章法律简单明了，根本不需要官员来解释。”

　　陈致总结道：“这，就是约法三章为何会成为历代称颂的良法。”

　　三公子已经浑然忘我，忍不住点头，这时候，陈致又开口了：“甄三公子，秦律如此严苛，给百姓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百姓想必是最为痛恨律法规定的。”

　　“那么……为什么这三条，却是百姓欢迎的法律呢？”

　　“因为敬畏。”

　　陈致已经收起了自己慵懒的表情，眼神清澈，目光凌厉，言语如刀：“老百姓不懂法，但他们懂得一个最基础的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一个普通人，对这个世界最简单的要求。”

　　“可你们不是。”陈致的眼神冰冷，且充满了厌恶。

　　“你们高高在上惯了，你们和百姓不是一种生物。在你们的眼中，百姓不过是‘不做安安饿殍，犹效螳臂当车’的蠢货。”

　　“你们总是觉得，面对你们这样强大的家族，富贵的人家。即便是被你们杀了，也要忍耐，也要承受，也不该反抗。仿佛忍耐才是被你们吸食的人应有的美德。”

　　“可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你们维持这个扭曲的世界，让他符合你们秩序的方式。”

　　陈致拂袖而起，言语如刀，如剑，如凌厉地锋芒：

　　“我的老师，林如海。他家世列候，一甲探花，巡盐御史，朝廷命官。这样的人，他的死你们都视为平常。”

　　“那……百姓呢？”

　　“你们太高高在上了，忘记俯首看一看，这天下还存在着一条百姓心中的底线。”

　　“那就是……杀人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