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安站在一块凸起的砂岩上遥望南方,查理正在他身后的卡车里呆坐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他们已经逃离了荒狼和沙暴,但车队也大大减员,原本四十辆卡车的大车队现在只剩下了十四辆。
这原本是一只庞大的车队,准确的说,这应该算是长生镇附近最大的散聚车队之一,对于现在的荒原来说,任何从前的资源都是极其珍贵的,卡车在某种程度上都算是不可再生资源。
只是和那些官方运输或者暗中走私的人不同,这支车队里几乎都是在荒原上上快要活不下去的荒民。
如果不是这样,谁又会冒着生命危险出来跑车呢?
临时组建起的车队之间彼此并无多少信任,尽管总有些熟人,可在生死存亡的利益面前,人总是自私的。
一路上的恶劣环境最初吞没了五辆车和十多个人,但其实众人都对此有着心理准备。
在发现荒原物种的活动痕迹之后,车队就开始绕行。
但偏离原本的路线无疑是加大了不可测的风险,不仅仅是食物和水比计划中消耗的更多,更重要的是车队甚至和那些荒原物种有过一次短暂的擦肩而过,但好在最终避开了。
如果说到此为止还都算幸运的话,那接下来的情况可谓是急转直下。
那些怪物远远地吊在车队后方,有时也会出现在周边,整整八天,200多个小时,车队的众人都提心吊胆的。
车队里可没有长生军那样的重型武器,更没有独立作战的外骨骼,一旦遭遇危险就是致命的。
老旧生锈的旧世界枪械只能威慑与他们同样的普通人,并不能让他们在异变的荒原物种面前保持安全。
但好在是数天以来,尾行的荒原物种都没有真正向车队发动攻击,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车队众人紧绷的神经得以慢慢放松下来。
常年在荒原上跑车的人大多都是在生死间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小怕事的,也有凶悍狡诈的,但肯定没有会主动找死的。
反正自那一天以来,这个世界就变了,荒原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怪物不来找他们的麻烦,不是正好吗?跟着就跟着吧,反正大多时候也看不见。
可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和尾随的怪物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城市边境的时候,荒狼突然在车队扎营的时候展开了正面袭击。
现在能跑出来的都是逃得快的,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下,有数辆卡车都是因为被拥挤的营地挡住了去路而被荒狼群追上。虽然改装过的卡车对普通火药武器来说是固若金汤,但是遇上战力彪悍,能够一掌拍裂钢板的荒狼来说就成了困住求生者的囚笼。
荒原的规则是残酷的,生死存亡,从无幸理。
......
落日下,荒原苍茫旷远,远天的云霞仍在燃烧。
逃亡的车队也稀稀拉拉的,在大家冷静下来后,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商议下一步。
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因为荒狼的袭击和慌不择路的逃亡,他们大大偏离了远本预设的道路。
现在,这支残余的车队——迷路了。
荒原上到处都是生态区与怪物的领地,那些流落的荒民也从不长期驻扎在同一个地方。
在旧日的电子通讯系统被摧毁殆尽的情况下,只有军用卫星电话能在荒原上准确定位。
但是车队要是有门道从长生军的严格管制下搞来卫星电话这种高精尖设备,还干什么亡命的荒原车夫呢?
今时不同往日,旧世界武器弹药都要高精车床才能生产,长生军是不可能让非军队势力掌握它们的。
现在长生镇和北边的城市对峙得上头,更不可能管他们的死活了。
一群老司机们沉默着,怎么也讨论不出个结果。
洛里安当然知道现在车队的状态,但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荒原此时的状态。
燃血荒原与灵械科技支配下的城市不同,它的发展曾经历过两个重要阶段。
其一就是长生军统治时期的“荒芜”阶段。
这个时候的荒原赤地千里,荒莽苍凉,常年笼罩着一种深灰色的末日色彩,一天中的黑夜与黄昏占到了全天近一半的时间。
人类被蔓延的荒原生态和异变物种驱赶,背井离乡,在无尽的荒原上建立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聚居点、村镇,以长生军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稳定的长生联盟。
但贫瘠的土地难以开垦,游荡的野兽也在时刻提醒人类,自己已经不再是这片大地上的主宰。
过去的辉煌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文明重回蛮荒,一切重新开始。
没有人知道那些怪物是怎么出现的,正如没有人知道为何人类的文明在一瞬之间衰败。
荒狼的恐怖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在于看到它们就好像看到了这无尽苍凉的荒原,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和绝望的未来。
这才是异种所带来的真正的恐怖,名为“绝望”的恐怖。
第二,就是查理此刻的状态。
任何的精神变化都是有原因的,但查理此时浑浑噩噩的状态让洛里安摸不着头脑。
他眼神空洞,不停念叨着“家人在等我.....”、“死了....都死了....”、“可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这些话,怀中则是抱着一只生锈的步枪擦拭。
洛里安在梦境中失去了阶梯灵能的优势,此时也就是个体能出众的普通人,他没法和一个神神叨叨的人正常交流。
现在现在查理不理任何人,时不时还会独自嘶吼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之前车队开会讨论,查理就一直待在车里不肯下去,洛里安也只好陪在他身边,以防出现变故。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查理不符合常理的变化?
在洛里安确定自己所在的是回忆梦境之后,他其实就已经想到一些破解方法了。
梦境和幻境不同,它必须遵循做梦者的逻辑与情感,一切都要和做梦者的认知记忆相符合,并由此扩充细节。
如果入梦者和做梦者的认知记忆相似或相同的话,梦境就会真假难辨,更上一层,几乎等同于现实。
但也正是因为梦境这种主观逻辑的特性很强,所以它很难出现做梦者认知之外的事物。
在第一幕梦境中,洛里安是南瓜杰克的形象,这是因为洛里安本身的阶梯层级很高,灵能力量非常强大,梦境无法将他与自身的逻辑自洽,才会出现一个双方都难以把握的虚幻形象。
但第二幕梦境则是前进了一大步,它已经能将洛里安以一种较为合理的方式嵌入自身,使整体逻辑更为融洽,这说明它在逐渐吞噬洛里安的灵性。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洛里安原本是想通过梦境的逻辑特性进行反向求解,他杀死了两个卡车司机,硬拖着查理错开了那个很有可能是齐格飞父亲的男子,撇下众人逃出营地。
这种冷酷而决绝的做法和青年查理懦弱麻木、随波逐流的性格明显不符,在行为逻辑上的差异过大,极有可能引起梦境的逻辑紊乱,从而自我崩溃。
但显然,梦境并没有疯,疯的是查理。
......
无量塔的一处黑暗之中,一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大白鸽正看着面前悬浮的虚幻梦境,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梦境没有进入第三阶段,是因为入梦者的灵性太强了吗?我的能力无法在短时间内扭曲他的意志?”
“不应该....他直接触摸并携带了黑匣,在有具体媒介的情况下没有人能抵抗有备而来的逻辑梦境,即使是黑环公司的执行者.....”
“他不是我们审判官资料上的任何一人,怎么可能还没有被消泯呢?”
白鸽绅士看着沙发上失去生命迹象的老人,一束窗外的月光散落,将他的尸体映得寂静而诡异。
“查理的记忆跨越新旧世界的交替,整整百余年的情感记忆,还困不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执行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层级会有多高?”
白鸽绅士的眼神不禁变得有些晦暗。
但由于被梦境挡住了视线,它并没有注意到,一旁老者空洞的尸体,颈后的灵械芯片上,闪过一片细碎的微芒。
......
正在洛里安思虑无果间,查理却意外地从车里下来了。
他不再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而是一脸平淡地拎着枪走上前来,和洛里安并肩站在凸起的岩石上欣赏黄昏景色。
“太阳要落山了。”
查理看着垂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似惆怅似惋惜的冷意。
洛里安颇为意外地看着状态再次大变的查理,更为他语气中所展现出的那种微微凉意而感到惊讶。
查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吐出淡薄的灰白色烟圈。
“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样,杰克。即使是当初我家人被荒狼吃掉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人生总是五影参差,更何况荒原上格外的参差。”洛里安看了他一眼,谨慎地安慰道。
“呵,是啊,总有那么多的参差。”
查理笑了笑,猛地嘬了一口烟,旋即狠狠地皱起了眉头,骂道:“荒原上的东西就是糙啊,这比黑环公司产的功能雪茄可是差远了。”
洛里安神色猛然一凝,清澈的水晶色眼瞳中华光暗蕴,压下了浓浓的惊讶和不解。
“别这么看着我啊,活得久了,自然也就见得多了。”查理极为自然地说道,“对吧,黑环的执行者?”
洛里安暗暗按住了腰间的重型左轮,微微眯起双眸。
“你是谁?”
查理转头看向警惕的洛里安,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才一路逃亡过来,这就不认识了?”
“你不是查理。”洛里安肯定地说道。
眼前人的样貌并无变化,可是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哈哈.....我确实不是你认识的查理,你见过的那个我已经垂垂老矣,每天只能靠着治疗药物延缓基因强化的副作用,随时都处在崩溃劣化的边缘。而之前那个查理,只是个流落荒原的逃难人,也没说么好说的。”
“而我,我是真正的查理。”
洛里安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真正的?”
“对,如假包换!我是查理一生情感记忆中最本真的部分。”
查理说着又狠狠吸了一口草烟,眯眼看着荒原落日,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我父亲升职加薪,母亲做了一桌好菜,祖母抱着我坐在窗前。我们谈论着要在长生镇买上一处大房子,再添上些好看的家具.....”
“可是我们没能等到父亲回来,当母亲因为担心想要出门出去看看的时候,门外的黑暗里迎来的却是一只巨大的荒狼。”
“母亲拼死抵住门扉,可她那么瘦小的身躯在荒狼面前就跟个小鸡崽差不多,小木屋的木门被荒狼一爪拍碎,母亲就倒在了血泊中.....我和祖母都吓坏了,但她还是拼命地把我抱在怀里,然后丢进墙角的地窖里。”
“那个口子太小了,荒狼下不来,而且地窖也很深,我当时只有不到十岁,突如其来的一下腿都差点被摔断,可是我活下来了....而家里面在地窖里藏了许多食物和水....”
“当年父亲执意要在家里挖个地窖,为此祖母和他还吵了好多次,母亲那天也是肉疼了好几次才舍得从地窖里取出些好东西来改善伙食。”
“可是最终,只有我活下来了,那顿饭也没吃成....可它仍是我记忆中最温暖、最美味的一餐,往后的余生我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
“你能明白吗?”
查理看着洛里安,眼神真挚,原本憔悴的神色也显得无比鲜亮,似落日夕阳。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并不会同情你。”
“呵呵呵....你可真是直接。”
查理笑了笑,脸上刻出了浅浅的皱纹。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荒狼杀死我家人前,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吗?”
“不....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静得可怕。”查理自问自答。
“我不知道她们是绝望还是痛苦,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死去了,悄无声息,寂静得令人绝望。”
“之前荒狼的进食方式你也看到了,它们并不会直接吞食人类,而是会夺走他们全身的血液,死亡的人身体会化作肉土尘尸。”
“你能想象一个孩子那种在寂静中的绝望和恐慌吗?”
“我能听见荒狼的的嘶吼和咆哮,也能听见屋外风沙漱漱,可就是听不见妈妈和外婆的一点儿声音。”
“什么都没有。”
洛里安似乎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所以你爬出去了?”
“是的,在我的手脚能动之后,我爬出去了,可是我却唯独没有找到我家人。”
“倒塌的小木屋还在,桌上的饭菜撒得到处都是,早就冷掉了,这一切那么的熟悉.....可我就是没有发现妈妈和外婆的一点踪迹....”
“她们早就化作肉土尘尸,消散了.....”
“但我不明白啊,我吓疯了,在荒原上拼命地跑啊跑,想找到她们.....可是我那时太小了,最后还是累得筋疲力尽,昏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没被游荡的异种吃掉还真是不可思议。”
查理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可洛里安却知道这一定不是他真正的表情。
真正的表情应该掩藏在那副粗糙的外表之下,隐藏在胡子拉碴下那颤动的嘴唇上。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能猜得到,我被长生军的巡逻队捡了回去,那时候荒原上乱的很,任何一个人口都是珍贵的。”
“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洛里安似乎是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可你不是想死吗?”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查理看着洛里安,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而且这一次,我没有如过去那样和安德鲁一起逃离,他和齐格飞一样都是过分正直的人,而我嘛,嘿......但这也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算是自由了。”
“你想好了吗?”洛里安脸上露出一丝异色,似乎是已经知道这个查理想要做什么了。
“自由总得有代价的,不是吗?况且你想要从这里出去,这是最快的方法。”查理神色理所当让地说道。
“你会变成孤魂野鬼,但更大的可能是被梦境直接杀死,即使成功了,城市也未必会放过你,而那些幕后者更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残阳如血,斑驳的光照在两人脸上。
“那又怎么样,总比这么赖活着要好。哦,另外,资料在黑匣里,你出去就能看到,这一点那个老鬼倒是没骗你。”
“齐格飞怎么办?”
洛里安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显然是查理意料之外。
“你还挺麻烦的,黑环的执行者都这么话多的吗?我感觉你现在更应该冷酷地给我来一枪才是啊。”
洛里安顿了顿,回答道:“是,但也不全是。”
“哦~”查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挥了挥手。
“我不是那个老家伙,没那么多顾虑,更何况齐格飞有他自己的路要去走,没人能代替他。”
查理抽完了最后一点烟丝,把烟头扔在脚下,轻轻踩灭。
“别墨迹了,拿上枪,跟我来。”
残阳下,光如血,暮色已悄悄到来。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向车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