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尘暴来临之前,我和四月的最后一次会面是在我离开沙城的那天,我们坐在一家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只有店主人和他的服务员儿子。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了和往常一模一样的咖啡,充满了真实与诚意,没有半点马虎。四月看起来很憔悴,眼袋像是染上了墨汁,脸型瘦削了不少。他那时完全孤身一人。他告诉我,如果他愿意,随时能够回到斯芬克斯,可他找不出这么做的意义。他想呆在这,就在这座城市,他的家。他一直没和我说起过他的家人,我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说到底那些都是属于他的隐私,生命的部分,如果他不愿意向别人倾诉,那也无可厚非。我们只短短的聊了十几分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喝酒,只是坐在那听着我说,或者任由我听着他说。
“嗨,老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蓝色的花?我在山谷里曾经见过这样的花,可压根就没找到任何有关它的资料。那是一种还没被记载过的花,你见过吗?”他说。
“我知道卡斯特兰也开过这样的花,不过很早以前就枯萎了。那里所有的花都枯萎了,不过一到春天,它们就又会再度盛开,盛放过一整个春天之后,又再度枯萎。接着下一个春天又会再度开放。”
“它们也是蓝色的吗?”
“是蓝色的。”我说,十分确定卡斯特兰开的是一种蓝色的花。
“我们会再见面的,老兄。”他说。
“会的。”我说。
四月走后不久,我也结完账离开了咖啡馆。临行前我又朝手臂上打了一针麻醉剂。该死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了。服务员紧张地跑向内屋,把咖啡馆的主人叫了出来。
“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携带毒品。”店主人冷冷的说,双手抱胸,似乎随时准备把我扔出去。
“老兄,只是麻醉剂。”我说。“你们干嘛不离开这?沙尘暴就要来了。”
“要是我想这么做,就会去做,用不着你提醒。”
“别紧张,我只是随口一说。我们都为这座城市伤心,心简直都快要碎掉了。”我说。
他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内屋里,留下他的儿子独自坐在门边上,等候着永远也不会再来的客人。我向他打了个招呼,驱车回到警局。除了门口的警卫,里边压根就没有任何警员。所有人都去参与疏散人群的任务了。我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把腋下的点四五手枪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用一只手取出弹夹,把里边的子弹都拿出来,只留下一颗。我盯着那把浑身漆黑的手枪看着,它就好端端的待在那。我把枪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接着举了起来,对准自己的脑袋。
“这样的话可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老兄。”我自言自语,把枪从太阳穴上撤了下来。我把最后一颗子弹也取出,接着把这些玩意儿都扔进了抽屉里。我不干这行了,老兄,该回去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了。这本该是依依想要的结果,她一直在期待着这样的时刻来临。她无时无刻不在公寓的窗口里守望,像妈祖守望着出海的渔民一样守望着每个深夜晚归的我。到底是什么阻止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工作?不,那永远只是借口。或者只是时间?也许我们爱上彼此的时候都太年轻了,眼里只有爱情,等待日子游过三四年的河岸与平原,这时激情开始沉下,最后沉入河底,永远留在了过去。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四处环顾,最后走到墙边取下那副西斯莱的乡村油画,把它同样塞进抽屉里。我合上办公室的大门。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我驱车回到了林伊的公寓。她早已收拾好了行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
“就这些?”我在她的旁边坐下。
“我们需要什么东西留作纪念吗?”她伏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我说。
“让我来开车,你的伤口还没好。”
我们相换了座位。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在我的身后远去。我没有任何感伤。等到出了城门,我的昔日同行们都在做着令人值得骄傲的事,而我只是灰溜溜的坐上车子擅离职守。多少年后我一直在回想我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我,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任何场景里,直到老年我才明白,这样的选择并没有对错,但我应该陪同他们一直坚守到最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拥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生活里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来才发现那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一种年轻时自以为是的错觉。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沙城在我的身后脚步匆匆地走远。我简直想跳下车子往回跑,像个疯子一样,跑过炙热的沙漠,重新投进她的怀抱。可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我们会有个孩子。医生告诉我的。”林伊说。
我摇上了车窗,把所有的一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保持一颗冷漠而孤独的心,让它在身体里疯狂的跳动。
当初我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等到黎明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其中一座难民营里停了下来。大约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所有的人都在抬着头向来时的方向望去,那副场景简直有如耶稣再度降世,带着浓重的朝圣色彩。我听见有人在小声的祈祷,年老的妇人在安慰着年轻的儿女不要哭泣,她告诉他们明天依旧会来临,并且像往常一样艳阳高照。我搂着林伊的肩膀,遥望着远方有如地上海啸般的沙尘骑着千军万马驶过。我们望不见那座低矮的城市,却能够想象得到她被蒙古铁蹄似的沙尘踩过,我们幻想着她在死神的肆虐下依旧保持着一张安详与平静的面孔。她也许比我们早就料到死神的降临,她明白自己就跟普通的人类一样,迟早也会有死去的那一天。
林伊搂紧了我的腰,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什么也不愿意多想。
晚些的时候,在城里负责疏散的警察们赶到了,他们告诉我来的没有见到荷马的身影,也许他和其他的失散的警察呆在一块。沙尘掩盖了我们的视野,能跑到这里已经是相当幸运了。他们中的一个说。
“先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他问。
“我和荷马有过一些交情。”我说。
他后来认出了我,不过并没有说些什么,可我仍然能够看出他眼里的嘲讽与责备。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坚守到最后?他也许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口。
夜里的时候,伤口又开始疼痛。林伊找到了难民营里的医生,他告诉我伤口开始发炎了,这几天必须好好休息,继续赶路的话会使我失去这条手臂。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地方停留,因此第二天的时候人群都开始陆续离去,直至只剩下我和林伊。夜里的时候就又做梦,梦见依依、四月和凯,作战靴踩在沙漠里的声音,甚至梦见了玛门,他在那对我说‘先生,两天后你会听到我们的名声响彻沙城的上空’。我梦见那些死去的人,那颗在午后的小镇广场里跳动的绿色心脏。每当我被这些梦惊醒时,张开眼睛总能看到在我身旁熟睡了林伊,我伸过手时能够触碰到她的脸庞。
我蹑手蹑脚地从帐篷里起身,独自坐在门口边上的木箱上,想抽根烟,摸遍全身却没有找到任何香烟或者打火机。风在那里吹,带着令人窒息的沙尘的味道。星辰在天空闪耀。从前我总幻想着哪一颗星球上飞来一个人,接着他请我给他画一只绵羊。
我们离开沙漠后去了普罗旺斯,林伊说西班牙的气候不适合养伤,巴黎现在变的有些冷漠。在我养伤期间林伊开始学写作,她的第一篇文章被录用以后得到了一笔小小的稿费,不过我们现在并不缺钱,她可以继续尝试。如果她愿意,一定会成为杰出的作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大概三个月以后,我收到了一封智利的来信,是罗科寄来的。他告诉我因为他迟迟不肯走的缘故,导致林白在逃亡的过程中丧失了性命。我没有给他回信,信上只有智利的邮戳,上面压根就没有寄信的地址。他没打算让我回信,只是告诉我这么件事。他还说至今为止他并没有找到有关四月的踪迹,也许他已经在那场沙尘暴里丧失了性命。我很庆幸我们都还活着。他在信的结尾时这么说。
“嗨,今天检查的结果怎么样?”我问林伊,她正挺着肚子在厨房里忙活,始终不肯停下来。
“你就没打算记住,是吗?我今天已经和你说过了。”她埋怨道。
我走到厨房里从后面抱住她,亲吻着她向上扬起的额头。
“是男孩吗?”
“是个女孩。”
“她以后一定会让许多颗心破碎的,就像她妈妈一样。”
林伊在普罗旺斯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等到她两岁的时候,我们去了意大利。我在当地的新闻社里找到一份编辑的工作,收入不错。林伊依然在进行她的创作,后来她被意大利的一所著名大学聘去当讲师。日子就这么过,行云流水般,转眼间年华已逝,等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多出几根白头发的时候,我突然想回到沙城一趟。那里也许已经被风沙埋没,就像我曾经见过的废墟,除了断壁残垣以外,没有任何生机。
我向新闻社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他们告诉我除非我能够找到一位能够暂时代替我的编辑来作主编,否则接下来的事就没法正常进行。老头们嘱咐我那些年轻人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好眼下的工作。我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也许会犯下一些错误,不过不要紧,他们下次会努力干的更好。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他们问。
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于是我只好问他们:“你们年轻的时候不也这么干吗?”
总之我请到了两个星期的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将去向何处,我那十六岁的女儿也许会疑惑,不过林伊会明白的,她会知道我将到何处去。
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沙尘早已把这座城市淹没,只有稍高的楼露出塔尖。现在你可以顺着沙堆爬上屋顶眺望这一带地区。我走进废墟中,死死的盯着破烂的筑群中的其中一栋,不由得笑了出来。那座体育馆依然伫立着,像住在悬崖上的巨人向大海的远处眺望,期待有一天自己能越过这片大海,或者只是乘着哥伦布的船队一起驶向新的大陆。
我在那生了火堆,喝着小瓶的便携威士忌,坐拥整个夜晚。我把火炭烧旺,试图驱逐掉这座城市的冰冷,可我到底明白,对于一座偌大的城市,这么点火不算什么,最多只能给予一个人热量,或者就帮不了任何人。这个时候我不由得念叨起那个沙漠女孩唱过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嗨,老兄,你的威士忌能让我喝两口?”
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转过头望见隐藏在建筑阴影里的一个分外漆黑的人影,我甚至觉得他比黑夜更多了几分暗色。我盯着那具死神一般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乎泪流满面。
“整个火堆都是为你准备的,更别提这点小酒了。”我说。
“你不想去一趟紫罗兰花谷?”
“我听说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道听途说总抵不过眼见为实,你最好到那去看一看。”
“我会去的。”我说。
“这些年你还生活在这?”我问。
“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一座城市成为废墟并不是外力因素导致,而是人离开了城市,任由其沦为空城。”他说。
“我不记得了。”我说。“也许这话是你说的。”
“不重要了。”他说。
“想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喝上一杯?”他说。
“这个座城市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俗语不是常说,‘毁灭是新生的开始’?”他站起身来,向我招了招手。他看着我无动于衷,眼睛里闪过些许失落。“怎么,老兄,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吗?”
四月带着我走过那些落魄的建筑和生锈的街道。我们走进了城市的深处,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座城市新生的可能。我看到了一条亮着路灯的小小的街道,大约只有一百米长,路面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其中一家花店正开着,远远地便飘来了紫罗兰的香味。花店的附近,一间装饰简朴的酒吧门口挂着彩色的霓虹灯牌子,屋里隐隐传来弗兰克·辛那屈的歌声。
“别费心,老兄,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任何人,不过我相信那不过是迟早的事。迟早这里会人满为患,成为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一个了不起的起点。”
我得说四月现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积极,任何一点小成就都能让他看到这座城市的美好未来。我们走进了那家小酒吧,四月给我拿了杯啤酒。
“想听听我的手艺?没有人的时候光顾着练这玩意儿了。”他指着角落里的钢琴说。
“你的匕首呢?”我说。
他从腰间抽出了匕首扔在桌子上,接着顾自走向那台斯坦威钢琴边坐下。我拿起匕首把玩了起来。
“肖邦还是贝多芬?舒曼太感伤,巴赫的曲子我也谈的不错。”他说。
“肖邦怎么样?我听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弹奏肖邦的曲子。”
“是这样,老兄。”他说着弹起了肖邦的《声C小调圆舞曲》。“不是每个人都能弹奏肖邦的曲子。”他把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强调这件事的真实性。
“那次沙尘暴以后,你有荷马的消息吗?”我问,把匕首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刀刃上还残留着几丝血迹。以前这把匕首从来不会沾上任何血迹。我把匕首倒立在吧台上,用手指弹了弹匕首的侧面,血迹堆积成水状流了下来,匕首又如往日那般锋芒万丈。
“你不知道?荷马死了。那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沙城的人,等到所有人都走光的时候,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了。他死得其所有,何况这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就像杀手一样,最后只能死在自己的同行手里。总有人会对你不耐烦,年轻的拳手会代替老年的拳手,后浪推前浪,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你没能把他埋葬?”
“老兄,我不是慈善家。”他停顿了几秒,说。“沙土太沉了,我没法把一整座城市都挖空来寻找他的尸体。沙尘暴过后我一直很忙,我接手了所有能够接到的任务。我得攒钱,那样才有资本重建这座城市。”他说。
“你是说,你还在靠取人性命为生?”
“别忘了,我是个赏金猎人,性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这是我的行当,老兄,你可以不喜欢,甚至反对,不过别想着指责我。别试着这么做。”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藏着一丝罕见的恳求。
我当然没有指责他,我有什么资格这么做?说起来我们都是一路货色,手上沾的鲜血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时代变了,四月。”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从没这么当面称呼过他。“现在他们开始狩猎,而你们成了猎物。好好呆在这,别再出去接任务。”我说。
“‘你们’指的是谁?”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平静的看着我。
“你们的行当。这个时代不再需要杀手了。”
“总有人需要。人是一种拥有欲望的动物,有欲望就会需要杀手。这不是任何时代能够改变的,而是由人类的本性所决定的。”
“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
“这是我看世界的方式。”他说。
我没有在那里待得更久,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离开了这座城市,我猜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回这里。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打动我。即便是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