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市场仍旧由仿生人的买卖掌控着,在市场里穿梭的都是些身价不菲的成功人士以及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管家和女佣。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人提议过要废除奴仆制度,可到头来那些话就像落在地上的雪花融化消失。那时候有的人还身不由己,不过我听说现在也一样。我把车子停好后,又光临了那间不久前还得意洋洋的店铺。当然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那个夜晚过后的第二天,我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两天之后档铺就被转手卖了出去。档铺的转让经过了几次的中介转让,我们仍旧查不到卖家。无论是谁,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一艘搁浅在港口的船只,堵住了码头的出口。
大雪落在玻璃制成的棚顶上,盖住了灯罩,白雪在灯光的映照下成了满屋顶的水晶。店员喜笑颜开地弯着腰把老主顾送出门口,答应一定会把货物送到家里。一个秃顶的老头在对其中一家档铺破口大骂,随从在一旁应声附和。有钱的寡妇在对年轻的店员抛媚眼,她那张苍白的脸在冷风中不停地掉着脂粉。我走进凯的档铺,服务员正在招呼一位年老绅士,至少他的穿着像个绅士。我没有和他打招呼就走进了底下的酒吧。
四月就坐在吧台边上,手里端着酒杯,似乎已经来了许久。他闭着眼睛沉醉在辛纳屈的歌声中,可我丝毫不怀疑他已经知道我踏进了酒吧的门口。他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有经历过,我猜他为了那双精致的匕首和某个人的认可已经走南闯北多年,血流成河的场面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你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他说,依旧闭着眼睛沉醉在爵士乐的世界里。
“我没得选择,我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个案子,最好能赶在另一场悲剧发生之前。”我坐在他的旁边,我没有点酒。按理说我多少该点上一杯啤酒,可我没有任何喝酒的欲望。
“你想知道什么?”
“你去晚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想过提前出手把他们救下来?”
“那不是我的任务,老兄,如果有人肯付钱,我当然会这么做。”他睁开眼睛,向我转过身子。“你能付多少?现在的商人都喜欢打折,虽然价格从没真正降下来过。熟人的价格,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真正的折扣。”
“既然你喜欢这副面具,那就继续戴着吧,最好双手端着别把它掉下来。我要那些人的名单。”我说。
“我不认识任何通往天堂的路,老兄。”
“那我只能把你拷到监狱里,我相信那里有不少人听说过你的名声,说不定他们愿意跟你打个交道。据说其中的两三个对你仰慕已久,因为你杀掉了他们的兄弟,他们正在摆一桌烛光晚餐等你。哦,差点忘了,到时候我可以亲自弹奏一首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乐,你可以和他们跳上一曲。”
“非得到这个份上?”
“我们都知道你是靠什么过活的,就算你干掉的那些人都罪大恶极,可你的上头还站着雅典娜呢!她昨夜托梦给我说,她迟早要把你扔进监狱里。”
“雅典娜是谁?”
“你脖子上悬挂着的那把刀,它随时都会掉下来。”
四月盯着我的眼睛往里看,他想看我的灵魂是不是还在身体里乖乖呆着。我呢?我也一样试图找到被他扔在哪里的灵魂重新给他安放上去。我猜最后我们都找到了彼此想要的,但究竟是不是我们最初想要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把自己称为‘斯芬克斯’,就是埃及的那位。这个杀手集团的名声由来已久,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就因为一次刺杀地方行政长官的事件而声名鹊起,最初只有一个人,后来人数变多,暗地里慢慢地发展成为一家外派劳动力的集团。所谓劳动力,其实就是杀手。有数不胜数的政治家和富人争相来聘请他们的精英作为保镖,或者除掉某个障碍物。有了大量的资本和富人的支持,斯芬克斯每年都会训练一批杀手,这些新手会被派往各个地区去执行任务,结果自然良莠不齐。剩下来的人会收编进精英阶层,再由三到五人组成一个精英小队。目前斯芬克斯有三位首领,其中两位还是女性。你所见到的那两次屠杀就是其中一个小队的成果。”
“你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我和他们有过几段缘分。”四月说。
“这就是你束手无策的原因?”
“也许。我不建议你去招惹他们。”
“我在哪能找到他们?”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离他们越远越好,老兄。”四月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某些伤心往事。
“在哪可以找到他们?”我问。
四月摇着杯里的酒,举到灯光下观赏着葡萄酒的色泽,接着又把酒放到桌子上。他看了我一眼,撇过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是吗?”他说。“罗科,他开了一家职业介绍所,我常从他那边接手一些别人不肯干的活计。他能告诉你更多事情,就在城里西北角那块地,你一到那就能看到他满大街打上的招牌。”
“他是你的老熟人?”我问。
“不,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四月说。他重新又眯起了眼睛跟着爵士乐的曲调轻声哼唱,看样子已经把我扔到一边了。
“嗨!老兄,别再去找她。你本来就不该到那里去。”在我即将跨出酒吧门口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
“说不定哪天我还会收到两张沙城剧院的门票呢!”我说,然后转过头离去。
在去往罗科的职业介绍所的路上,我重新买了一包烟。
有趣的人往往是聪明的人,而这种人想要的东西你一般都给不了,这就是我不常和他们打交道的原因。当然我也由此失去了生活里的乐趣之一。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别让他们把你带入早已设计好的圈套。如果你大摇大摆地地走进那些人的院子,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像个酒鬼一样大声呼嚎,那你有可能会在那里丢失掉自己的灵魂。听起来很可怕?好吧,老兄,记住一点,别让他以为自己能站在你的头上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怎么?老兄,你看起来不太友好。可能只是我买的烟比平常贵了几块钱。
西北角的大街上,像四月所说,几乎每隔一个路口就设有罗科职业介绍所的广告牌。但都是些路牌大小的招牌立在垃圾桶的旁边,没有任何一副被悬挂起来,或者在商业楼上的玻璃荧幕上播放。广告上上是罗科本人的半身照,穿着灰色的长袍,脸上露出医生的微笑,双手抱在胸前,旁边的画幅上写着:罗科介绍所,解决你的职业问题。没有任何商业标签,或者某些商家的标志,只留有一个电话号码。
看起来他打算一个人干到底。
我把车子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古朴的街道,事实上已经有些破败不堪,街道两边的店铺大都被废弃已久,脱落的米黄色墙面上贴着昔日厕所里才有的各种广告,上边还有小孩涂鸦般的男女交配的图画。当然了,罗科介绍所的广告也置身其中,事实上,墙上几乎贴满了他的广告,这已经明晃晃的告诉来客:“老兄,你走的没错,不过再往里走些,你就会找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是一间外观极为矮小的房屋,也许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产物,爬满裂纹的墙缝会让你以为它随时会崩塌。我敲响了那扇古老的木制大门,接着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朝我靠近,接近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罗科也许正在那扇门的背后从某个缝隙里观察来客。要是你太壮硕,对不起,请你移步他处,这里可能随时因为你的一举一动而崩塌;要是你太矮小,对不起,我们这的物件太大件,你到我这容易出事故,烦请离开。哦,还可能是,老兄,你的为人品质......
还没等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门就被打开了,站在门槛后的是个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的男人,要是你的定力不够,他从鼻子里呼一口气就能把你吓倒。他满脸的胡渣,眼睛深深地往里陷下去,眼眶周围浮动着黑眼圈。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麻布杉,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宽松棉裤,脚下踏着一双黑色的水鞋。接着他沉默的看着我,想要弄清我的来历。
“你和广告上的不太一样。”我说,他看着我踏进了门槛后,把大门重新锁上。
“你不是罗科对吗?”我问。
“你没有预约,按理说我不该给你踏进这个大门。”他把我带进一间工作室里,里边浮动着上千块大小不一的玻璃面板,每一块面板上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
“按理说你应该属于巨人族的分支,也许是在冰河世纪过后的两百年,你的族人为了生存开始向世界各地迁徙。要是这么多的道理都能变得名正言顺,老兄,你和我就不会在这里相遇了。”我说。
大高个把我带到一间工作室的门口,他扬了扬脖子向我示意我要找的人就在里边。他则转身忙别的事去了。
那时一间相当空荡的工作室,一入门,我便被几十块附在空中的光板迷住了。我好奇地走进其中一块版面,上面显示着欧洲的两个国家正发生战争,双方都死伤惨重。
“这些就是你获取资讯的来源?它们比我想象的要精致的多。”我看到正坐在一只高脚椅的罗科,问。
“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晚。”他说,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到窗边的茶桌前,那里早已沏好了一壶热茶。
“现在不比当初,那时候我们还习惯把这种人称为先知。”罗科说。
我在罗科的对面坐了下来,茶水的香味慢慢地飘满整间屋子,我忍不住端起来抿了一口。滋味寡淡,留有余香。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让人回味自己的一生了。
“在沙城你是个声名鼎盛的人物,至少在犯罪行业是如此,你会找到这里来本是理所应当。不过我猜其中还有四月的缘故,我听说你们有些交情。”他说着又给我重新倒了一杯茶。
“传闻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把他铐起来是因为我想利用他,好在警局里往上爬吗?”
“你在乎这些吗?”罗科笑了起来。
“既然你知道四月的事,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我说。
“你想要那两次大屠杀背后操控者以及参与人员的名单,你还想知道这两次屠杀之间有没有一些内在的联系。你不仅知道这是斯芬克斯的杰作,你还想把他们一网打尽。”罗科挠了挠他的寸头,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我承认你的野心十足,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你有足够的实力对付斯芬克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连沙城的武装力量也不足以瓦解他们的组织。”
“你觉得我到这来是想再听一遍老师的教诲吗?我要那支小队的名单,罗科。”我说。
“你认为我能在这些冲突中不受打扰的原因是什么?”
“拜托,罗科,别跟我说什么中立的事,你觉得你能拿起石头去砸那位犯错的人吗?我需要你提供任何关于那支小队的信息。”
“既然你这么说。还有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这里可不是慈善基金会。”
“你想要什么?”
“你的人情。要知道干我们这行,人情比什么都值钱。尤其是沙城警察队长的人情,我的生意毕竟在这。虽然我可以搬到任何地方继续干我的工作,但我喜欢这座城市。”他笑道。
“我还以为是因为这个地方能给你提供更多的工作。这里是难得的一座罪恶之城,每年的犯罪率都在不断地上升,听起来很符合你的胃口,不是吗?”我讽刺道。
“你的判断能力让我有点失望,长官。”他摇摇头,将已经泡了许久的茶叶扔到桶里,又换成新的。“我的资金比你想象的远要雄厚,可我为什么要呆在这种鬼地方?这是我的乐趣所在。我不知道人没有了乐趣究竟会干些什么,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在失去你的工作兴趣之前,最好先把我需要的信息找出来。”我说。
“别担心。”罗科起身走到一块玻璃屏幕前,招呼我过去。“所有你想要的资料都在里面。他们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母亲是谁,成为杀手的历程中他们杀了那些人,最近在干些什么。整个世界都在里面。”
“你对自己一定引以为傲。”我看到玻璃荧幕上的资料时,也忍不住惊讶了一番。
“老兄,只是混口饭吃。”他不以为然的笑道。
“不过我知道自己是顶尖的。”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我沉浸在繁琐的讯息之中,完全听不见他到底在嘟囔些什么,也许他只是在感谢圣母玛利亚把他养大成人,让他远离世间的一切罪恶。又也许他正在拿出那本残留着多年污垢的,有一米多厚的账本拿出来,用一只自动铅笔记下我的账单,然后提醒我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把账单结掉。
我不记得罗科有没有向我挥手告别,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为此会高兴上一整天。虽然这样的日子不多,但这破地方终于迎来了它作为东道主的一天。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等到最后,终有报酬。”
大概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