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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本 完本)

人在城中 金海笑 5308 2024-11-14 07:16

  长时间面对城市的冷漠,终于决心回以颜色。因此尽管不加选择地走进这家餐馆二楼,目光却是挑剔的,辅以漠然的神情。不料服务员视而不见,热情迎客,逼得我自行克制,免得落魄的真相被服务员看穿。但还是不服对方无可挑剔的态度,执意将其笑容归入职业规范必做的区域,微笑不过是模式的复制,职业化笑容的僵硬程度其实只是稍稍好过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收费员。

  可是一个人的晚餐,还迫不及待要独斟独饮,孤寂就在服务员面前露陷了。好在服务员善解人意,微笑一直不变,还善意提醒闷酒伤身。闷酒伤身,有可以共饮的拼客吗?渴望的目光落寞搜寻,每一桌的食客至少4人以上,心无旁骛,无暇理会我的苦楚,只好呷口苦酒,将头转向窗外。

  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冷雨,玻璃反弹出滴滴答答喋喋不休的凉意,更加重我的挫败感。我喜欢这个城市的生气勃勃跟活力四溢,满怀热情投身其中,一心希望能够享受独自创业带来的成功和喜悦。残酷的现实却是一块冷脸,游走于边缘,尽管无比勤勉,还是不断失败,命运就是不给我哪怕一毫米成就感。比如今天,我在上午9准时坐电梯来到一座写字楼的最高层,然后依次而下,一家家推销代理的产品。重复了3幢写字楼,相当于从90层的高楼一步步走下,还不算每一层楼面游走于各种办公室的步数。然而直到笑容如酸痛的膝盖一样僵硬,还是没有一个满意的单,只能在心底气势汹汹,躲在这条背街的小饭馆借酒浇愁。事实上,任何一个愿意正眼看我的人,都能读出我身上的沮丧和潦倒,还有将陌生人当作亲人的渴望。

  将陌生人当做亲人,是每天销售路上暗示出来的精神产物。身为推销员,只有不停寻找客户,不停结交朋友,不停将陌生人人群中的某个转化为客户,才能够在城市的角落站稳脚跟,躲进出租房,用连续的梦境抚慰疲惫的心灵。

  因此危机感是准确的闹钟,提醒我每天准时醒来,踏上推销的道路。城市的道路四通八达,如蛛网密布,我这个人形蜘蛛,尽管不喜欢将客户当成蛛网中的猎物,还是要在现实的蛛网围猎生活费。我的同行曾经一脸悲壮地对我说,我们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生活,必须挣到钱。否则,这个城市容不下我们,我们也回不到故乡。说到这里,他的神情黯淡下来,沮丧地说,可惜,我没有赚到钱,我是那种连流浪的资格都没有的推销员。

  同行的一席话,逼出我的悲怆,拉着他到楼下烧烤摊,喝得酩酊大醉。残酷的是醉又如何,第二天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这个城市布网、织网,发现俘获不同的客户。脚走疼的时候,靠在电线杆上,盯着重金求子的小广告,被那句:让你的人生少奋斗20年的话术陶醉,希望这样的好事如一些大师说的,像馅饼一样砸在自己的头上。好在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身条件达不到少奋斗20年的标准,还是只有在城市的蛛网中做些小单,维持生计。然后在这样的小饭馆中,靠一杯散酒驱赶挫败,活血化瘀,解除一天的疲惫。

  这个同行是我在推销路上认识的,最初我们一起进电梯,一起被背着同一品牌的廉价肩包,一起从最顶层走出电梯。站在电梯口,我们相视一笑,默契地一左一右开始推销的一天。

  用了3个小时走出写字楼,同行居然在门口等着我,说你的资料可以分一些给我。

  我们这一行,十分忌讳这一做法,表面是双赢,结果是一起绑着死。凭这一点,我就知道这是个新手,有事求我,才会这么热情。我可以客气婉拒,然后各奔东西,从此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见不到,但是我心软了,我看到他耳朵后面的泥垢,看到他恐慌无助的眼神,我看到了无助的我,我怕成为他一样的我。于是我笑着说,才做销售?

  他看出我看出他的心思,嘿嘿一笑说,其实我是第一天上班。之前在东莞做油漆工,怕身体出问题,不要工资离开,来到这个城市。不瞒你说,一分钱都没有了。他怕我不信,补充说,晚上到建筑工地帮人开机器,一晚上50块钱。今天我一定要做出一单,不然晚上还要去工地熬夜。

  话到这份上,还能说什么,不就期待免费的馈赠。转身买了两个盒饭,两人蹲在路边吃完,相互留给个电话,彼此告别,约定下午想办法做成一个单。

  3个月后,同行告诉我,买了一辆二手微型货车,在建材市场拉货倒短,然后叹口气说,他不是销售的料,然后对我说了那番话。他说的是真话,但是没有意识到那番话是毒药,会腐蚀我的精神,进入痛苦的行动力缺失的境地。

  好在我并不是一无所获,推销的道路虽然艰难,毕竟还有些回报,还让我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期待着某一天在写字楼的办公室,大班桌后面,完成创业的跨越。

  只是想不到这场冷雨让我的心境如此灰暗,顷刻间只想逃避,只想放弃,只想依靠饭馆的热闹驱散心中的恐慌。这份恐惧带来的损失是我比平常多点了一个菜,一个下酒菜,暗中更加警醒,以窥视的方式关注着身边的食客。目的很明确,希望有人关注,不值钱的自尊又抗拒这种心理。这是一个失去自信,置身城市荒野的无能者无声的哀鸣,因为知道没有倾听者,只能在封闭的世界中煎熬。

  还有个不会说出口的原因,就是怕回到孤寂的出租房。一个人的出租房,不论将二手电视开到多大的音量,寂寞始终冷傲地在无形的空间游荡,时不时触碰下虚弱的内心,整个人顷刻陷入失落的阴影中,需要酒精和烟草才能走出对未来恐惧的泥淖。有时候,还需要走出去,在网吧跟电脑中不知道年龄身份的网友一阵狂侃,才能找回踏实感,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城市的路人,再无用,也为这个城市奉献了房租和生活费,这些都可以转化为城市的生产价值,可以用GDP十分具体的表述。直到深夜,才会带着虚妄的满足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睡梦中,总是在不停的行走,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行走……

  在城市小巷中的小饭店,提前用酒精和饱足麻痹神经,就能避免这份心病发作,就能打着酒嗝回到出租屋,看着电视昏昏入睡,知道曙光扫描到电视机上,带着新的希望,脑海中将之前的规划温习一遍,然后精神抖擞出门,吃完热乎乎的早点,疾步走向公交站台或者地铁站台,置身匆忙的人流中,期待着美好的一天收获满满。

  所以,城市的小饭馆是为我们这些奔波者量身定制的,没有小饭馆,我们的精神就失去临时庇护地,就将暴露在永不停息的推销道路上,无法接续、休整,无法总结今天,谋划明天。就像今天,推销不顺利,还有冷雨的偷袭,不走进这家小饭馆,糟糕的心情将覆盖到明天起床的情绪,带来几天在忧郁中的恶性循环。所以,这样的冷雨,必须选择一家小饭馆,就像我的同行选择一辆微型货车,是相同的心理。

  这时进来了4个人。一个是胖子,两个是瘦子,还有一个女子,跑营销的人眼睛都比较毒,我肯定几个都是30多奔40年龄的那群人。胖子空着手,女子拿个马头琴,一个瘦子提着笛子,一个空着手,穿着普通,像喜欢音乐的玩友。4人环顾一圈,商量一阵,才在正中央那张大圆桌,也是惟一空着的桌子边挨着坐下点菜,乐器则小心放在大桌子的另一边。4人点好菜,低头细语,没有谁往我的方向看,我无聊地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在雨滴中回忆白天的情景……电梯里的我盯着最顶层的数字,在众人狐疑的眼光下,直奔最高层,然后一步步孤独地沿安全通道向下,向下……这是极具挫败感的暗示——每天,我的人生就像一只高开低走的股票,信心和热情被一点点剥夺,并且无法割肉,套牢在伤心的客户拜访途中,最高点和最低点均无收益。

  身为自由职业者,我可以任意选择一份工作,生性倔强的我,果断地用营销来考验潜能,希望在省城依靠代理的品牌一起长大,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之一。结果现实很骨感,失败的营销将我带入最糟糕的人生岁月,苟居省城,心一天天漂离这个城市,尴尬的是退无可退。

  每一个漂泊在外的男人,经历人间冷暖不是目的,目的是创业和养家。尴尬的是还停留在推销员的阶段,从创业的角度看,连起步都谈不上,更不要说成功地完成养家的责任。这样的现实,想家是必然,不敢回家,甚至尽量避免跟家中的亲人联系也是无奈和自尊的必然。副作用是导致家人的误会,不认为我这个创业者在过苦行僧的日子,而是在逐渐蜕变,很可能因为留恋城市背叛家乡的亲人。连锁反应之下,双重的压力更让夜晚必须辗转反侧,担心失败的一切后果。

  营销大师们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是: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面对一次次碰壁之后,我开始怀疑这句话的动机,是将推销员当傻子一样累死在蛛网的阳谋。推销不是打鸡血,猛冲猛打,过不了业绩的雪山草地,商业的冷漠会耗干所有的激情,并且吃人不吐骨。

  这也是我坚持感伤和疲惫中一定要在小饭馆汲取动力的理由。尤其这样冷雨嘀嗒的下午,阴冷的雨点中,城市的蛛网失去粘性,更是催促着路人赶快归家,而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家,只能躲进小饭馆,逃避在街上独行的恓惶。

  小饭馆是每一个推销员的心理按摩店,服务员则是按摩师。此刻,身份翻转,我变身客户,接受服务员的笑脸,借质量低劣的菜品发泄心中的愤怒。服务员还得接着我的话,连连道歉说下次改进。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对待服务员,尤其是那些刚招聘来的年轻服务员,刚上班就被喷、就被甩脸,其实我过后都非常后悔。都是在这个城市求生存和发展的,何必如此相煎?然而每次后悔,每次在推销中多次被粗暴、冷漠、虚伪打发之后,情绪化的发作总是不可避免,陷入发作、后悔、再发作、再后悔的恶性循环中。

  感伤中,酒意渐起,瞥见那4个人喝酒吃饭结束,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是服务员的事,但他们麻利自然,完全把自己当服务员了。奇怪的是服务员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乐得袖手旁观。碗筷收拾完毕,4个人将餐桌推到角落,服务员还是不管。动静这么大,剩下的几桌客人纷纷扭头,惊讶地看着这4个人。腾出一片空地后,没有带乐器的瘦子抱拳一周说:“对不起,打扰大家了。我们是每天在公园唱歌的四人组合。今天下雨,一天没有唱歌,现在免费为大家表演助兴。”话音才落,悠扬的马头琴和清脆的长笛就奏出了腾格尔演唱的《天堂》。《天堂》的歌声在餐厅以表演的方式突然响起,我如屋檐下被雨水湿透的路人忽然被云缝的一束阳光照耀,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免费的表演。乐曲声中,瘦子上前伴舞。身穿夹克衫的他,舞姿一亮,顿时浑然忘我,虽为男儿身,扮演的蒙古挤奶姑娘的形象惟妙惟肖,眨眼间就女人味十足,无须像李玉刚那样浓妆艳抹。他的身形紧紧缠绕马头琴和长笛,如弹力十足的牛筋,起伏摇摆流畅自然,硬生生将一个小餐馆变为风吹草低的茂密草坝。餐厅里先是只有音乐声和舞步声,很快掌声四起,客人纷纷拿出手机拍摄。一对刚上楼的外国夫妇也拿出相机,围着三人拍摄。就在这时,一束清越的乐曲声从胖子嘴里轻轻滑出,融入马头琴和长笛的旋律中——胖子原来是吹叶笛的!我见到了传说的只须一片树叶,给你一方天籁的神奇艺人。胖子衔着嘹亮的音乐,却可以一心二用,居然迈着轻盈的舞步端着酒杯,挨个敬酒。到我身边了,他热烈的双眼注视我的双眼,酒杯和我的酒杯轻轻触碰。那一声乐感十足的响声里,我冷漠的外衣顿然脱落,“交杯!”我大声提议。他的口唇微动,发出小鸟悦耳的叫声表示同意。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又以小鸟的叫声鸣谢。这一声翠鸣唤醒了我的记忆,胖子我见过,在中央电视台民族文艺节目表演中见过他的表演,记得他得到的是金奖。一个得到金奖的民间高手,身边的伙伴来历必然不凡。以我对演艺理解的深度,一群高手,或者我认为的高手,出没之地,必是殿堂辉煌场所,但是他们居然……居然是每天在公园卖艺渡日的民间艺人。

  最重要的是音乐声一起,他们就彻底进入到忘我的境界,仿佛这个简陋的餐馆,是人间最璀璨的舞台,是草原,是广袤的田野,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是他们跋涉许久苦苦寻找的家园,而他们,是这片家园的主人,无所顾忌,在歌舞中将欢乐尽情释放,让身边的所有人都忘记城市隐藏的各种烦恼……

  十五分钟后,他们鞠躬谢场,表情跟在堂皇的音乐大厅一样庄重肃穆。在食客还没有回过味的瞠目下,从容收拾行装,按照走时比来时好的信条,小心将餐桌归位,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那个可以将腰下到极致的瘦子,边走边对同行说:“今天总算没有白过。”

  身为歌者、舞者,因为天气不能唱歌,不能舞蹈,在酒桌便也要完成歌与舞,一天不可或缺,这就是瘦子的“今天没有白过。”

  推而及己,我今天也没有白过,在这个简陋的小饭馆完成了疗伤过程,城市的魅力就在于,有无数意想不到的手段治愈进入这个城市的任何人。药引子是悟性,能够领悟人间真谛的那一点点灵光。站在二楼的窗户前,目送4人往一条小巷走去。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不感伤,不失意,在享受音乐中修炼人生。我酒意全消,庄重注视他们的目光里长出一双手,一左一右向他们敬礼。

  人在城市,不论风雨如何无孔不入,总有一束阳光会在不经意间照亮迷茫的人生,恢复前行的动力,这一束光,每一个行走在城市的人,这一束光,属于城市的每一个人。

  冷雨依旧,再不冻身。明天,带着惠特曼的《草叶集》去推销,又有何妨?(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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