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晓军
女人每天都过来,我每天吃完饭就撵她走。然后一个人在炕上俯卧撑,我得有体力,才能跑得出去。冬天的山里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我只有这件他们故意留给我的大红色外套,在林子里太明显。
最难的是狗,我怎么都逃不掉村里那3条狼狗的鼻子。
后来天越来越冷,不再有人来看我,除了女人。最近几次她都一个人来,不带那个孩子。
那天是四九,空气好像都冻上了,手指也变脆,用点力气似乎就会被折断。铁链把我手脚都冻出疮,女人拿了好几床被子,看着都很新。甚至还在屋里生了个炉子。
我冲她说了“滚”之外的第一句话,“你给我扔几个馒头,以后别来了。”我停了一下,在女人愣神的当儿,接着说,“你那衣服棉花都往外掉,别冻死在半路。”
果然,女人的眼泪如我预料一般,开了开关,刷刷哗啦,“你还知道啊?还不是你,你把咱家都烧了。我这衣服还是借别人的。”
然后她抹了抹眼泪,冲过来,靠近我,想握我的手,又不敢。
那只刚刚在续炭的手,带着点炭火的黑灰。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应该很暖和。
这念头让我浑身一抖,闭眼转过身,“你回吧,不用总来。你让人把这铁链弄长点儿,炭我自己烧。留几个馒头,我自己烤,饿不死。”
女人的手终于落下来,比我想的冷一点。也对,毕竟她从进门就只是一个劲儿拿着簸箕倒煤灰了,炉子都没挨一下。
我没有立刻甩开,忍着全身瞬间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几秒后缓缓抽开。“你回去看着,嗯……你孩子吧,别管我了。”
女人一下子疯了似的,跳上床抱住了我,开始嚎啕大哭。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她哭得快要抽过去,像是受了滔天的委屈。
而那一秒钟我在想,如果用她做人质,有没有机会逃走。
但这里没有第三个人,铁链还在,我甚至连炕都离不开。
我用力推女人,她的力气极大,发了狠才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喘着气,我努力想随便说点儿什么,先获得信任,毕竟这个女人很关心我,是唯一的机会。
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想假意示好一点,一次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来几次,或许就能把铁链加长,活动的空间更大一点。
可我没想到她突然失控,这情景我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一声不发,不让她靠近,指着门,让她走。
第二天,女人带着几个村里人,把铁链撤了。
屋里搬了一张木床。
屋子很小,加个床几乎没地儿下脚。
之后女人和那个孩子一起住了进来。
门外被铁链锁上。
落锁的那天,一个光头的老汉冲我们喊,“秀儿,叔劝你不要太信这个小子的话,他跑了多少回了。你保护好自己。”
“墨水儿,你别昧了良心!你要是烧房子,这娘俩就得陪着你死在屋里。”
逃跑的事儿闹得很凶,一个多月前,我从一阵剧烈的头疼里全身是汗的惊醒。发现自己被拐,于是想了各种办法逃跑。但这里的人坚称,我是放羊掉下了山崖,摔坏了脑袋,把自己是谁给忘了。
秀儿,这里人他们编纂的我的妻子。
她看起来30多岁,头发很长,扎了一根粗长的辫子在身后,脸有些黄,是那种晒过头又加上营养不良的黄。她长得不如我的小学同桌,更比不上我初中时候暗恋的校花。冲我笑的时候,门牙还有点歪。
这一个多月的逃跑里,我跟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滚”。
那时我扔下了所有的善良和不忍,一心只想回家。我太想回家了,看不见那个念头之外的任何东西。
女人和小孩搬来的第一天,我没有理会他们。那个孩子冻得浑身发抖,女人就拉着男孩儿坐在炉子前面,裹着棉被烤火,一碗一碗的给那孩子灌热水喝。
后来的几天,屋里一直只有我们三个人,再没其他人来过这里。
这间屋子是村外的一处存粮的地方。荒废了很久。四处无人。
女人教那个孩子读课文跟乘法表,偶尔我会出声纠正几个错别字的读音。大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坐着,看屋子高处窗户里透的光。
现在是寒假,我不能在这里呆到开春,再不复习就考不上一中的小班了。
女人是唯一可以出门的人,每隔七天就会有一大堆人过来,打开铁门,拿绳子捆住我,让女人出去。
七九河开的那天凌晨,我被人摇醒。天还黑着,甚至看不清女人的脸。
“别说话,跟我走。”
女人抱着一件棉衣,昨天她出门回来抱着的新棉衣,藏青色的棉布。我一秒都犹豫跳下床。
我想着就算是陷阱也好,先出去再说,出去就有机会。
门被女人打开了,门缝里溜进来月亮的光。借着那束光,我看见女人回头冲我笑了笑,她咧开的嘴里,门牙依旧歪着,“昨天我用发卡别了一下。”她指的是铁链的锁。
那个孩子还在屋里睡觉,女人没有带走的意思。
我跟着女人从门出来,在准备往山下跑的时候,女人拉住我,指了指房顶,“得上去。”
然后女人自己从旁边的木料堆里往上爬,我跟了上去。
这个房子是依山而建的,背后是座山,当年为了防止有人跳到院子来偷粮食,房顶靠山的位置种上了酸枣树,我家也有的,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会满山跑地摘来吃,我最爱吃青红相间时节的酸枣,酸也甜。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荆棘。
女人伸手去拨那些带满刺的树枝,我上前拽住了她。“得上去,下面都有人守着。昨天下午顶上守木材的二狗相看对象去了,今天下午才能从镇里回来。走得急还没跟村长说,还没人替。”
我把她拉回来,自己伸手去拨开那些树枝,我很急,急得满头冒汗。那些刺仿佛无孔不入,拦住我要走的每一条路。衣服破了,手破了、胳膊、腿都破了,脸也破了,我终于狼狈地从刺的丛林里穿过。
回头看,她站在那片酸枣林的另一端。我不想等她,抬脚便走。
“你不认得路!”她压着嗓子急切地喊。她把抱着的衣服包裹扔给我。比我更快的,她穿过了那片林。
我们绕了不知几个山头,又下山,在一个刚开冻的河边,她把棉衣塞给我。“顺着河走,别去镇里,往东走。别跟人说你从哪儿来,衣服口袋里有钱,坐车走。”
我想问她为什么帮我。她说话的时候眼里的泪挂在脸上冻成了冰,月光打过去一闪一闪。
可我问不出口,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转身狂奔。
在河湾转角的地方,她在远处的坡上喊。“军儿!别回来了啊,你再回来,我就不帮你了,也不认你了。”
我喘着气猛吸了一口风,扭头看了一眼,她穿着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棉衣,补上的补丁被酸枣林划破。如果我不是急着回家,我想给她画幅画,交给我的美术老师,等待夸奖。月亮当头,天大黑,一个看不清样子的清瘦女人站在河湾边上的高处,挥着手,衣服破口处的棉絮被风带走。
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