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锁清霜

“顾大哥,为何愁眉不展?若是对家父愧然,他老人家在九泉下也不会安心。你已替他沉冤得雪,如今更是无愧于国、于己!如若不是大哥相助,我一介孤女恐怕早已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音色轻柔,明明纤弱无比却坚强似男子。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顾凉易心底隐隐泛起愧疚之情,若不是自己一心为官,如今梛儿也不会独身一人遗落在这茫茫红尘。

“梛儿,随我入京都吧!”顾凉易终是忍不住说道。

苏忆梛淡淡地凝睇着他,身上的罗衣被风吹的隐有凉意。她遗世独立,风轻云淡仿佛谈论他人一样,低声缓缓道:“入京都不难,以何入?”

是做你的侍妾,此生依旧相随?还是永远做你的表妹,成为京都新贵女待价而沽?

她和他少时情愫,又有什么错?不过错在情已深,缘之浅。

望着旧日庭院,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美丽温婉的眼眸里忍不住泛起丝丝水汽,心下悲痛如刀绞,终还是强忍眼中的湿气。低眉淡然地望着裙摆下的月明地,静默的斑驳青石板,无言的星辰往昔。

顾凉易顿时被噎住。

是啊!以何入?他和公主本就是一段怨缘,圣上恩宠以妹婿待之。他有苦难言,天家赐婚金口玉言。如今已是没有面目面对梛儿了,苏伯父在世时也曾有意招他为东床快婿,只可惜他卧龙志高。

好一个翩翩公子,俗世丈夫。

“我……我竟不能答你,娶你怕是不成。可让你嫁作他人妇,我终是不放心。”

凉夜寂静,风从耳边过,却不停留。

俩人都痛苦至极,世间安得双全法?

苏忆梛悲极反笑,嘴角挂着丝惨笑道:“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圣上命你暗访吴东六郡,如今政事已清,我的家事亦都有了了算。我终究是一介孤女,若无名无分随你入京都,终有一日身世会传到公主耳里,我不想影响你。顾大哥,我还是留在懿州了。”

月光轻柔地打在她清丽的面庞上,顾凉易本想开口挽留,可是挽留又怎么样?不过是虚伪。

月夜漫长,顾凉易望着苏忆梛的罗衫终究是消失在拱门处。相隔千里的离园,曼妙的少女连连叹息,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明月翻来覆去又是一夜无眠。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寒郦望着铜盆里隐约浮现的憔悴面容,叹了口气、掬了捧水胡乱地洗面。

宫墙高深,轿撵缓缓地行在漫长幽深的宫道中。聊无赖极,寒郦忍不住伸出素手掀开帷帐,抬眼望去,晴天碧日遮盖下的宫廷依旧是死一般沉寂,对于她而言一切与往昔无异,可一切又似乎都不一样了。

行径洛宫,她忽然想起前岁上元夜,她和皇兄一起登上城楼,共赏骊安灯火。

火树银花不夜天,她巧笑倩兮扬起尖尖的下巴壳儿,清澈灵动的眸子里透着狡黠难猜,纤长的脖颈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樱色的披风在风中暗自舞动。

皇兄看她可爱至极,笑指着万家灯火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不知何家有幸他日偕美共赏元夜?”

寒郦小小年纪却牙齿伶俐,忍不住郝羞反驳道:“只怕是偕美者不知美之所美,错失美耶!”

她的话像带刺的野蔷薇,一时让雄才大略的皇兄也摇头无奈。她骄傲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似乎现在还能听到,只是命运弄人竟一语成箴!

寒郦觉得自己有些累,有些说不出的颓丧。

“皇上,公主这不就快来了吗?您一直念叨着,这回可得好好聚聚。”一把温柔婉转的声音在内殿响起,寒郦做了个手势打住想要通报的内监,偷笑着掀起裙摆轻悄悄地走到内殿。

刚抬眼就看到一身紫衣的英俊男子,随意洒脱地坐在织锦软榻上,他心有灵犀般地举目望向了她,随即笑着将手里的书卷放到一旁。紧挨着他的曼妙佳人,闻声也立刻转过身来。

只见上官怜柔身着精致宫装,高高竖起的发髻显得高雅美丽。转身来,这云鬓乌黑的佳人面若桃花,喜色满目。不料想数月不见,上官怜柔竟已有了身孕,看来这只解语花深得皇兄的欢心。

见此,寒郦开心地拉着她的手,笑对着寒祁道:“皇兄好福气!贵妃容貌倾冠骊安贵女,才比谢道韫。如今有了子嗣,更添娴静之美。”

寒祁疼爱地摸了摸寒郦的脑袋,扭头吩咐内监将寒郦素来喜好的膳食备下。他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幼妹,心下既欢喜无比又莫名忧虑。

“对了!顾凉易被朕私自派出京都,囚儿不会生皇兄的气吧?”寒祁坏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上官怜柔忍不住接道:“皇上还好意思说,人家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哪有这样做哥哥的!”

寒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凉易不是为了苏忆梛才去的懿州吗?难道是奉旨假公济私地去懿州公干,亦或是为了苏忆梛才接的圣旨。

寒郦虽然心下有些堵,面上却仍旧顽笑道:“可不是吗?昨儿还和夏嬷嬷怨怪哥哥呢!驸马一走,我一个人当真是无聊极了。”

寒郦笑的没心没肺,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寒祁接连问了好多问题,可都被她轻飘飘地躲过去了。

念此,寒祁暗暗朝上官怜柔使了个眼色。

上官怜柔立即抿嘴掩笑道:“皇上,您不是还有折子要批吗?妾身想和公主聊聊女儿家的闺阁私事,您给不给这个赏儿呢?”

寒郦听着她乖巧略带撒娇的语气,暗暗看着满目宠溺的皇兄,真是被他们甜到发腻。

“柔儿既然开了口,朕不走哪儿成呢!你们好好聊,晚宴朕再来。”寒祁说完就笑着离开了。

皇兄一走,寒郦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只笑着拿起剪刀兀自修剪桌上的花枝,根本不给上官怜柔开口问话的机会。

上官怜柔倒也倒是好脾气,一直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寒郦不小心剪到手指,才笑着命人将剪刀拿了下去,还亲自给她包扎伤口。

“你瞧,我还是这样的冒失!”寒郦忍不住埋怨自己。

上官怜柔动作轻缓的将她拉到榻上,满带关切地说道:“公主没事就好!幸亏是小伤,不然皇上又得担心好久。公主有所不知,自你离宫后,皇上每每说起你便心忧至极。他已经有好多天没能安稳睡眠了,要知道六郡暗波涌动,边疆亦有西戎蠢蠢欲动……可……这都比不上妹妹的快乐幸福。皇上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公主能够一世无忧,喜乐安康。”

寒郦抬眼望着面前人温柔的面容,听着她语气里的舒缓,感受她动作的轻柔,眼眶忍不住湿润。念此寒郦有些喘不过气的沉郁,深呼了一口气笑答:“皇兄与我所想一样,今日入宫看到你们这般的鹣鲽情深,我打心底开心!我和驸马亦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皇兄担心过度了,我是天家娇娇女,又这般讨人欢喜,顾凉易是瞎了眼才会厌弃我!”

寒郦心底暗暗流泪,她不想皇兄分心,也不想因为她造成君臣隔阂。南穆自先祖创立便国力衰微,父皇更是沉湎酒色早亡而去。难为皇兄天资过人且励志革新,也正因如此把守这江山不易。

心细如上官怜柔,她自是一探皆知。聪慧亦如她,随即她忙笑着说:“这就好!这深宫中,若说最疼爱皇上的,公主第二没人敢第一。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也该传膳了!赶明儿等驸马回来,我们阖宫定要一聚。”

深宫家宴也如同市井百姓家,聊不完的家常,问不完的琐事。一顿饭吃下来,竟已至深夜,寒郦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最后还是歇在了洛宫。

夜凉如水寒祁依旧站在窗前发呆,上官怜柔默默走上前缓缓抱着他的腰。寒祁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细致地娓娓道:“我能遇见你,真是上苍怜惜。我在你面前不是皇上,也不称朕,我只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男子。”

“我们虽然情得所归,可惜妹妹囚儿我总觉得她不快乐,难道我错了?我爱她,想要给她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桃花摇落的暮春时节,我亲自看着她出嫁。这一生,无论是谁都不能负她!否则——”

上官怜柔伸手堵住他的唇,柔声细语地开解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皇上怜爱幼妹一片赤心,可我们公主聪慧过人,驸马也是那样机敏卓然,这才子佳人的相遇向来一波三折,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自是不同凡俗。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同为女人,妾身看得出公主欢喜驸马。”

一番温柔小意的解释,寒祁也释怀了大半,嘴上反倒玩笑道:“若不是前岁沈家小郎无意情事,玉面修罗倒也配得上寒郦。”

上官怜柔忍不住摇头发笑,暗地里却忍不出叹惜。表弟沈澜出身名门,姿容雅仪不凡,且年纪与寒郦相仿。怪只怪缘分定当如此,他们终究缘浅。

揽枕北窗卧,寒郦想着远方的那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连在宫中住了数日,依旧没有顾凉易的任何消息。前日和上官怜柔池畔喂鱼,倒听闻皇兄近日准备设宴招待沈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