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锁清霜

“嬷嬷!此事不得与哥哥说,这是我的家事!”

寒郦素来娴静,嗓子稍微拔高就说明她真的生气了。夏嬷嬷立即噤声,只好绝口不提那不懂事儿的驸马爷。

离园偏僻,寒郦毅然决然地选择住在府中最偏僻的地方。许是顾凉易心中过意不去,几次三番地劝说,寒郦依然不改初衷。

“我自幼喜爱僻静,因而皇兄也不曾为我在宫外设府。驸马不必耿耿于怀,此乃我甘之如饴。”

顾凉易眸子微动,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寒郦有些眷恋地凝望着他,眼神那样迷恋,又如此卑微。

“公主,我……我——”顾凉易一瞬间有些压抑,想要脱口而出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彼此静默之际,他身边的小厮顾安则面带难堪地偷偷瞥了眼公主,匆忙行礼后低声道:“少爷,苏——表小姐气血攻心晕倒了。”

顾凉易还没听完,转瞬抽身而去,风将他的袍子吹得鼓鼓的,寒郦甚至连他的衣角都触不到。

“嬷嬷,嘱咐人将库里的那支千年人参给苏姑娘送去。夏日酷暑,冰块都紧着她用。”

“我的小公主呦,唉!”

如今苏忆梛住在丞相府的兰溪园,此处亭台楼榭,浅溪深潭,廊下清幽且种植奇花异草,时而香风微微,若值皎月盈盈恍如琼楼玉宇。最主要的是,此地紧挨着顾凉易的书房,夏嬷嬷曾劝公主不要过分与人为善,以免有些鄙贱之人不知深浅。

可寒郦年纪虽轻,见识却广。

她只是淡淡道:“我于顾郎终是结发夫妻,他与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我即便咄咄逼人也不过是落个促狭鄙视。我与他终是迟一步。我向来心强,若不是皇兄美赞顾郎于南穆有恩,早知如此我怎会夺人所爱,有悖初心。如今苏姑娘既来之,我定当倾心相待。”

夏嬷嬷自知公主的脾性,也因觉得驸马是个磊落君子,想着便是纳了苏姑娘,也不至于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于是,便不再给皇上传私信。

离园种植数株高大的合欢,到了繁花似锦的季节,粉绒绒的花团迎风飞舞,满天粉雨跌落肩头。一日,寒郦罕见地穿着粉色罗衣,欢快地与下人在树下嬉戏。夏嬷嬷远远观望着,眼底无限慈爱。

“爷,公主真像个花仙子。”顾安巴巴地瞅着远处的美人图,忍不住连连称赞。

顾凉易抚着腰间的锦囊默不作声,抬眼望了望,俊美的侧颜微微变化,嘴角似乎还有些抽动,但终是转身离去。

兰溪园窗扉微开,梳妆台上径自摆满了精致的发钗,晕黄的铜镜里一张美人脸暗自神伤。苏忆梛看着镜中的自己,顿觉陌生又熟悉。

晨起,顾安送来这满桌珠翠,说是公主和丞相的心意。想当初懿州初遇,那时的顾凉易年少轻狂,一袭白衣便惊艳了无数闺阁女子,自然也包括她。风流公子才学博识,从懿州到骊安他仅用了数年。

“顾大哥,此番前往京都不知何时再会?你可会忘了我?”

“自幼相识,两小无猜。少卿不敢忘,也忘不了。”

誓言犹记在耳,不成想竟往事难再。如果爹爹还在,自己会不会选择离开他?

顾凉易走入房间时,苏忆梛正兀自揽镜落泪,素手绞帕身姿好不单薄。

“来人!”

“小的该死!”

“奴婢该死……”

周遭的下人们纷纷跪在地上求饶,青石地板上立即传来此起彼伏的叩头声。

顾凉易脸色颇冷,音色清寒有些堪堪怒气,他难得这般大动肝火。苏忆梛忙着拭干泪痕,起身勉强挤出丝笑容,柔声宽慰:“顾大哥不必责怪她们,是我忆起懿州不免情难自抑,想起爹爹……还有你我少年时光忍不住心里难过。”

苏忆梛身体向来不太康健,一时说了这么多话,更是咳嗽连连,喘的甚是厉害。

“你们都退下吧。”顾凉易微微叹息,满脸无奈地摆手道。

东瓶西镜,前尘往事。如今家事、国事、天下事,还有多少能给儿女事!

苏忆梛双腿一软,身子便笔直后倾。许是顾凉易反应及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转瞬四目相对,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但见怀里的苏忆梛小脸苍白,一双大眼依稀有哭过的痕迹。

“梛儿,我——”

“驸马,你——”

寒郦进来的时候,顾凉易正满目深情地抱着苏忆梛。公子青衫春风十里,怀抱佳人好不欢喜。

抬头一瞥,正好看见突然闯入的寒郦,顾凉易脸色登时有些难堪。只见他长袍一挑、长腿一迈,随即动作轻缓地将苏忆梛安顿在身后的软榻上。

夏嬷嬷和公主本是来探望苏忆梛的,不成想顾凉易竟也在兰溪园。

此情此景,夏嬷嬷一时气不过,开口便道:“好一个驸马爷,好一个表小姐。想必表小姐身体已经痊愈,公主真是替你们多操心了。”

“嬷嬷,不得无礼。”寒郦的手有些抖,好在衣袖宽大,遮盖住她的慌乱与尴尬。

她稍稍镇定,保持着自己的自尊和高傲,刚准备开口,耳畔传来顾凉易的厉声呵斥:“你来做什么?梛儿身体本就弱,你倒好!几次三番不知有何居心!”

话音刚落,苏忆梛便稍显吃力地从榻上挣扎着起身,勉力拉着顾凉易的衣角劝道:“顾大哥,公主不是这样的,她不是……”

“你不用为她讲话,公主是高高在上,可梛儿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寒郦忍不住冷哼,好一个郎情妾意。以往她认为顾凉易虽凉薄于她,可必定是事出有品的君子,原来竟是她错了。他向来不喜她,自然也不愿意了解她,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她。甚至连这公主身份,都令他恶心无比。

寒郦忍不住心寒,本来她曾想过,如果顾凉易坦诚纳了苏忆梛,她也不会过于反对。

可如今自己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不过是他的轻蔑与耻笑。

念此寒郦缓缓转身,继而冷笑一声,回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扬起尖尖的下壳,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顾凉易,你既然这么厌弃我,那我便缠你一生一世。此生你休想夙愿得偿,除非我死!”

寒郦少有的张扬狂妄,她眼角上扬,精致的面容一点点冰冷,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有些错不开眼。

苏忆梛瑟瑟发抖地躲在顾凉易怀里,可怜盈盈地望着寒郦。顾凉易却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一双墨黑的眸子只顾关切地凝望着怀里的佳人,冷漠地反唇相讥道:“一生一世,呵!随你好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韶华易逝红颜易老。

寒郦此生不得顾凉易,再美的女子也抵不过一个绝情的男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命定了一个人的一败涂地。

从来都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深宫长大,她和皇兄虽然高高在上,却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寡人。

人人都告诉她,公主幸得顾凉易。人人都羡慕她幸福美满,可是她什么都不曾拥有。

离园的夜晚总是漫长无比,她做过许多梦,梦到过无数次顾凉易。月夜无眠,醒来枕下总是一片潮湿。

往事如歌,她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惊鸿一瞥。

当时他是刚刚得志的翩翩公子,而她是水榭歌台后的小姑娘。许多年前的一眼,竟让她失去了自我,从此成为爱的囚徒。如今他和她形似仇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读懂她的落寞。

倘若自己只是个平凡女子,他会不会心生垂怜?

可荼蘼花开,伤情不再!

为了维持最后的尊严,寒郦长袖一挥强装镇定地走出房间。银牙紧咬努力不去看,不去想身后的人,一步一步迈出房间。每走一步,如坠冰窟!走到门口时,脚步虚浮竟差点失足倒地,好在她勉力扶住门沿。

夏嬷嬷不甘心地反驳顾凉易,顾凉易却置若罔闻。夏嬷嬷无奈至极地瞪了他们一眼,忙立即遣如钩、若月跟随着去服侍公主。

寒郦摆摆手让她们远远跟着,自己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拼命往前走,眼泪瞬间倾然而下。只是没走多久,天空中竟乌云密布,不过一刻便成倾盆大雨。

夏嬷嬷忙打发下人去取雨具,只是寒郦走得太急,一时竟将她们抛在身后。

寒郦走后,苏忆梛忍不住自责落泪。

见此,顾凉易温声劝道:“梛儿不必自责,寒郦贵为公主难免年幼莽撞,况且她任性自私,你不必事事替她说话。你身子骨本来就弱,要多加休息。这样先生的事才能早日解决,你也能夙愿得了!”

苏忆梛感激地点点头,随后顾凉易便将门外的颜雪喊来伺候她。临走时还不忘细心地替她拉上帷幕,方至门口忽地瞥见地上有一枚精致的耳环。

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在腰间。

原来天公也不作美,寒郦暗暗冷笑。冰冷的雨水伴着冷风一下下灌入衣袖,眼泪和着雨水一时也分不清彼此。

雨是越下越大,顾安看着自家公子一遍遍在窗前踱步,有些局促地劝道:“少爷,离园偏僻。这个……这个时候,恐怕……恐怕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