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的邂逅
入夜的黑渐渐地侵蚀着这座本在灰色笼罩之下的边疆首府。灰色与黑色本都是浓重的色彩,但黑色更具有覆盖和掩藏。灰色给人以沉闷,压抑的感觉;而黑色更为浓重,深邃。黑色为欲望插上了无形的翅膀,注入了肆意妄为的兴奋剂,人性的黑暗在如漆的夜色里得到了最大的共鸣。
初冬的夜里,一黑色风衣的男子在略微斑驳的小区路上踱来踱去,零乱的脚步声和他的身影一同淹没在黑暗中。只有时而踩碎的落叶的咔嚓声,像是在回应着他内心的忐忑,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响。已经绕着八号楼反复转了几圈的他,终于在最后一个单元前定住了脚步。神色冷峻地拢了拢衣领,庄严地抬起手,拉开了那道虚掩的门。
进入楼道,是更深的一隅漆黑,但这漆黑里隐隐的飘来一丝亮光,循着光一路望去,像是三楼发出的。微微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就像海上的灯塔,给人以方向和归宿;光又像是磁石,散发着魅惑的吸引力,将一切有欲望的灵魂都吸了进来。况且,活体的生物都是有趋光性的,夜晚更甚。伴着若有若无的晦暗之光,他隐约地看见楼梯,蹑手蹑脚地触探着拾极而上,脚步轻盈的震辐没能点亮声控灯,但这也恰好是他所想的,楼内安静的落针可闻。他感到巨大的心跳声占领了这狭小的空间,他极力屏住呼吸,想把声音锁在体内,以减小声音在外部的扩散。其实这完全是庸人自扰,外界的声音是极其微弱的,心跳的声音也被厚实的躯体所覆盖。这种声音,只有极其敏锐的猎手才能捕捉到,一般人是绝非察觉的。但此时,这种心跳的声音由胸口发出,涌上大脑,盘旋在顶部,产生回响,共震。继而形成一种被无限放大的咚咚巨响声,这声音冲斥着他,笼罩着他。他极力的想抑制住这种声响,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济于事。
循着台阶继续向前,随着光源的逐步接近,楼道也越来越明亮,那光源是从三楼极细微的门缝处发出的。在接近三楼还有五六级台阶处,门“嘎”的一声开了,那一缕光瞬间变成了光的海洋,整个楼道金光闪闪。女人沐浴在金光里,嫩绿的短裙,藕色的纱衣和披肩的秀发在光芒的映照下通体明亮,淡淡的飘来一缕清香,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郁金香。
她伸手迎他,他递上他的手,贴着身进了屋。拉着他的手在餐桌前放开。他巡视了一下房间,清心雅致的装饰,简洁但很有情调,一束娇艳欲滴的百合,不管是形态还是气味,都与她极为相似。餐桌上摆着精美的菜肴:一条清蒸鲈鱼优雅的躺在淡绿的青花盘中,两三缕青翠的细葱和鲜艳的红椒像是它美丽的装束。粉嫩的三文鱼与翠绿的卢笋互相映衬,加上浓郁的紫甘蓝使得这桌菜像一个五彩缤纷小型花园。红酒已斟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筷子也款款地放在各自的餐盘中。“先去洗下手,”她柔声说道。
“嗯,”他应声着。
乔华,出生于这座城市,学习成绩优异的他顺利的考上了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后本可以在内地一线城市发展,可由于母亲身体不好,他选择返回家乡,回到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在一家国企做网络集成系统。他和大多数人都一样,在一个稳定的单位上班,找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结婚,育一个聪明听话的孩子。这一切,最正常合理的生活都在他身上发生。他也很平静的享有这正常的生活,一家人走到哪里,都被充满的赞美声,和投来羡慕的目光所包裹。渐渐的,他被这种感觉融化了,这就是理想的幸福生活,他一直都这么觉得。
乔华和爱人柳如珊都是言语不多的人,柳如珊是位幼儿园老师,圆圆的脸蛋配上一头均匀下垂的短发,是所有的小朋友都愿意亲近的模样。如珊也很喜欢小孩,不光自己的,所有的小孩她都喜欢,一种慈母无界的样子。如珊喜欢白色,一切的洁白,洁净,纤尘不染。她衣服的颜色,以及家里的装修,尽可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浅色调。如珊喜欢收拾家,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家里买回的物品一旦决定放在那里,就永远放在那里。前些年有小孩,白天多少有些零乱,她总是追着孩子收拾,但这边刚收拾好,那边又翻扯一地,所以她的大多数时间是在跟孩子玩拆墙、砌墙…拆墙、砌墙的游戏,但她最终还是赢家,晚上孩子睡着了,她的墙又砌好了。这两年孩子大了,不和她闹腾了,房间清静了很多。现在孩子上寄宿学校了,这个家更像是军事化管理,房间里规规矩矩,所有的物品都训练有素,一动不动的严阵以待。不仅是物品,人也是一样,她和乔华没事很少说话,各干各的,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心存怨恨,他们彼此谦让,相对和谐。但看似平静的表面,实则却有一股无形的暗流在涌动,一种来自心底本能的排斥。他们都似乎有意无意的对对方关心的事物表现出漠不关心,尽管不是刻意的,尽管有些也是自己喜爱的,但那种喜爱只是在对方不在场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来,当对方在身边时,即使再热爱的事物也会表现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但却因为这种心理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并不是有意而为之,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这样,可两人在一起就不由自主的较劲。他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都不讨厌对方,甚至在心底里还有一丝认同,但那点念头只深藏在心底,绝对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更不愿让对方知道。要是因为某种共同爱好而让两人促膝长谈,却着实做不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鸿沟,彼此都保持着一种强烈的自尊而不可逾越,他们都像是带着舒贴的面具在生活。他们如谦谦君子般的相敬如宾,他们在一团和气的氛围里形同路人。乔华有时觉得自己在这房间里像空气,也许更像是一种空气分子,一种惰性气体的分子。如珊是,床是,床上物品也是,以及床头柜里放的成人气球都是,都是一种相对静止的惰气分子。也许正常的生活就是如此吧,人们常说结婚久了就没有激情了,平平淡淡的只剩下亲情了,乔华也一直都这么认为。但乔华还是隐隐的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缺失了点什么,好像没放佐料的一碗白水面;感觉他们相对彼此像不存在似的;感觉房子对于他们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房间里所有的人与物都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像浮游在外太空,外面包裹着厚重透明的冰体,虽然看得见彼此,但却感觉不到内在的温度,传递给彼此的是异常冰冷的外壳。他说不出他们的这种关系是对还是错,他想起太宰治的一段话:“全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规定时间内聚集到阴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摆好饭菜,即便没食欲,也一声不吭地嚼着饭粒。”这种感觉,像极了他的生活,他的家尽管外表看起来不阴暗,可他始终感觉有一种无形的阴暗如影随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天幕遮盖着他,沉闷,压抑,窒息如同身处地窖。对他而言生活就像是在嚼着枯燥的饭粒,虽然如鸡肋般无味,但似乎是生活的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