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煲兄弟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办公室窗台上的昙花昨天晚上静悄悄地开过了,曾经坚挺涨红的花蕾,现在松散而苍白、弯曲向下耷拉着。
“台风要来了。”蔡文青嗅了嗅开始枯萎的花朵自言自语,心里却想着刚刚知道的另外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台风要来了?报纸上说这几天都是大晴天。”说话的是杭州女孩陆雯娟,她短发圆脸、五官精致、体态娇小,自带一丝微甜的体香。
蔡文青面带讥讽地说:“报纸说的你就信啊?我们家的昙花一开台风就来,比天气预报可准多了。”
“那怎么办?周末我还想去大梅沙玩呢。”陆雯娟略带哭腔地说,手上飞快地转着圆珠笔。
陆雯娟和蔡文青不是一家公司的,但他们两家公司却合租了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就在传说中“三天一层楼”的国贸大厦里。大厦的裙楼是商场,上面是写字楼,里面大大小小、真真假假藏了不知几百家公司,共用一间办公室的公司不少。陆雯娟他们是一家杭州纺织品公司的驻深办,做出口贸易,经理老余加她,一共就老少俩人。蔡文青的公司也是俩个人,老板老洪平时在香港,不常过来,两家公司合租一间办公室,相互间也可以有个照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注册公司比登天还难,大厦里的“公司”基本都是挂靠在某家国营公司名下,以部门或驻深办的名义私人承包经营。香港著名中资大华集团名下,有名份的子公司、孙公司就一千多家,“私生子”无数。有一次深圳工商局突击检查,一下午就从国贸写字楼里收缴了一箩筐几百枚的公章和财务章。
陆雯娟出自书香门第,家族背景深厚,大专毕业后在杭州工作了一年,就被调到深圳锻炼,外表看上去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做起事来却十分麻利,外贸业务相当熟悉。看着她每天收发处理那些英文外贸单据,打国际长途用英文跟老外交涉,蔡文青就难免自惭形秽。他虽然是大学本科毕业,但高考前背的单词已经忘掉了大半,大学稀里糊涂学的那点东西,在工作中也全然用不上,毕业后在老家南荣市混了两年,毫无建树,经熟人介绍到深圳所谓的“外企”打工,来了才发现是一个假港资的皮包公司,老板深港两地跑,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只是一个纯粹的打杂,完全不清楚公司做的是什么生意。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半年多,直到遇到了沈峻。
“沈峻真的是你的中学同学吗?怎么看着比你老成那么多?”蔡文青心里想着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嘴上却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陆雯娟。
陆雯娟小圆脸微微一红:“当然是啦,骗你是小狗。他读书的时候不爱说话,想不到现在变得那么老江湖。唉,深圳真是一个改变人的地方啊,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蔡文青第一次见到沈峻的时候,沈峻正半个屁股挂在陆雯娟的办公桌桌角上,弓着身子不知道在对陆雯娟说着些什么,惹得她咯咯乱笑、捂嘴后仰,差点把椅子弄翻了。
蔡文青心里正有些鄙夷这人的轻浮,陆雯娟却连连招手说:“小蔡,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沈峻。这就是小蔡,蔡文青,香港大华集团的,你说的那些电脑生意我不懂,你们俩应该有的聊。”
沈峻身材削瘦,五官清秀,一脸坏笑,喜欢微斜着眼睛看人。他嘴里说着“久仰”,右手很爽快地就伸了过来。蔡文青刚从开水间打水回来,两只手各拎着个暖水瓶,腾不出手来握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沈峻接过一个暖水瓶,帮他放好,俩人才正式握手,交换名片。
“SZ市科兴电脑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蔡文青看了沈峻的名片,心中一怔,问道:“这公司是你的?公司有多少人啊?”
“嗯。”沈峻弹了弹裤缝压得挺直的西裤上的一粒灰尘,就像别人问他早饭吃的是什么那样随口应道:“三十多人吧。”
见沈峻也就二十三四的样子,应该比自己还小个一两岁,竟然已经开了家规模不算小的公司,蔡文青不禁肃然起敬。
沈峻对自己公司的业务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地说,只要是科技产品方面的进出口贸易都做。他对蔡文青的公司更感兴趣,详细询问了他们仪器部的营业范围,并掏出一支派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张产品清单让蔡文青报个在港交货价。蔡文青一看,是几款AST兼容机和1600K打印机,都是时下的热门货。
沈峻收起钢笔,神情认真地说:“只要价格合适,有多少要多少。“
入职以来,蔡文青一单生意都没做过,公司的业务云里来雾里去,自己除了跑腿打杂,根本接触不到业务核心。这次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地跟自己洽谈业务,而且对方还是公司的总经理,蔡文青不禁有些飘然,想着自己的财运终于要来了。
沈峻一离开,蔡文青就迫不及待地给在香港的顶头上司部门经理老洪打电话,希望他尽快报价。老洪不仅没接他的话茬,还在电话里训斥了他几句:
“这是国际长途,话费很贵的知不知道?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随便打电话给我。询价单发传真给我就行了。”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询价单发过去好几天,老洪都没有回应,不知道是他没收到,还是收到后把这事给整忘了。蔡文青很郁闷,无力而愤怒,感觉愧对沈峻的重托。
沈峻对此并不在意,说做不成生意,做个朋友也好。此后,他便三天两头往国贸大厦跑,蔡文青一个月工资才600块钱,在深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次俩人吃饭几乎都是沈峻抢着买单。生意上蔡文青其实也帮不了沈峻什么忙,好在沈峻从不指望,二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渐渐处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尽管蔡文青把沈峻认做在深圳结识的唯一知己,但沈峻身上总有些让蔡文青猜不透的地方。
蔡文青仔细地把开败的昙花剪下来,洗净晾晒起来,打算用来泡茶。猛一听到沈峻被绑架的消息,蔡文青开始有点懵,可转念一想,沈峻这种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应该也不算太意外吧。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去沈峻公司的所见所闻。
刚认识的时候,都是沈峻来国贸大厦找蔡文青,从来没有邀请蔡文青去自己公司回访的意思。直到有个周六的中午,俩人在春满园喝过早茶,沈峻说要回公司搬两台电脑发给客户,蔡文青正好没事做,自告奋勇去帮忙搬电脑,沈峻想也没想就带他去了自己的公司。
九十年代初的深圳,已经建成了一批现代化的高层建筑,越是是高楼林立的地方,越是有终日不见阳光的角落,在光鲜的背后,阴暗潮湿,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恶臭。沈峻的公司就在深南大道旁统建楼背后的一栋农民自建的握手楼里,这里挨着爱华市场,到处是污浊的泥浆和腐烂的菜叶,要踩着一块块砖头才能走进楼门。楼道湿滑狭窄,灯泡不是坏了,就是被人偷了,伸手不见五指,走上二楼,见202房的门口挂着一块镀铜的不锈钢牌子,写着“SZ市科兴电脑科技有限公司”几个血红的黑体字。沈峻几乎是凭直觉把钥匙熟练地插进锁孔,开门进去是一个两房一厅的套间,没有空调,也不通风,格外地闷热。
蔡文青见空无一人,就问:“沈总,这就是你的公司?不是说有三十多个员工吗?人呢?”
沈峻一楞,随口扔出一句:“昨天我把他们都炒了。”
蔡文青正错愕不已,忽听卧室里有响动,窗光中隐约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女人身影从床上坐起来,探头看了他们一眼,背过身去,直接套了件白色T恤,理一下头发就走了出来。她就是沈峻的女朋友虞欣,二十多岁,清秀冷艳,细腰宽臀,双乳微坠,蔡文青仿佛被阳光刺到一般,不敢直视,而她却把蔡文青上下打量了一番,用略带沙哑的女中音问沈峻:“你朋友?”
“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香港大华集团的小蔡。”
“蔡经理,幸会、幸会”虞欣落落大方地主动伸出手让蔡文青去握,冰凉绵软,蔡文青仿佛碰到了一条蛇,轻轻一捏赶紧松开。“我叫虞欣,经常听沈峻提起你,以后香港方面的生意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蔡文青也不知道沈峻跟虞欣是怎么吹自己的,耳根发烫,只能胡乱搪塞几句。客套完,虞欣转身对沈峻说:“老武的货也让海关扣了,最近皇岗查得严,我们要另外找人带货了。听说小徐他们是从汕尾找人带的货,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过两天沈阳的老张要过来,我走不开,要不你自己先去了解一下吧。”
他们两口子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说了半天公司的琐事,蔡文青也插不上嘴,却渐渐明白了,这就是一个夫妻老婆店,做的是走私的生意,心下竟微微有些释然,不觉把腰杆挺了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