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第二天早饭后,三个人从林场出发。从三倒拐、水田坝、石门、磨子岭、尺谷凼、中嘴、蒿草坪,最后回林场。每走到一地,高技术员就对地界进行指示,对地名进行解释;遇到大院子,江少成就贴一张《告示》;碰到人多时,高技术员就向大家介绍江少成和江宏伟。虽然以前江少成很少到这一方来,但毕竟同在一个乡,大家听说柏树湾,听说江少成和江宏伟父母的名字,不少人也认识。
一行人走得比较快,3个小时后,他们已经来到了中嘴。
“那里住的是老两口,”高技术员指着前面的一处房屋说,“他们也有儿有女,但和儿女都搞不来,老两口现在独自在这里生活。他们住的房子是村上的,是以前大集体的时候用来养牛羊的,包产到户后,这里就荒废了,老两口就搬到了这里。”
三个人来到屋前,立即引起了一条小黑狗的警觉,它开始吠叫起来。狗子的叫唤也引出了屋里的主人。江少成看到,有一个老婆婆和老头子从房门口走了出来。
“是高技术员哪。”老婆婆和高技术员打招呼。
“婆婆,”高技术员也笑着说,“吃饭没有呢?”
“吃了。进屋烤火哎。”
“进去歇会!”高技术员看着江少成。
“好。”江少成点点头。
说话间,三个人走进屋里。
这幢房子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牛羊圈,有两间,每间都有三四十平米。另一部分是杂物间,有20平米左右,两部分形成了一个90度的夹角。现在杂物间成了老两口的厨房。老两口的卧室占用了牛羊圈里的一间,另一间牛羊圈的一边墙已经垮了一大角。
大家围着火塘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摆龙门阵。
“婆婆,”高技术员说,“我给您介绍一下,他们两个,”高技术员指了指江少成和江宏伟,“是新来的护林员。他叫江少成,他叫江宏伟,都在柏树湾住。”
“柏树湾哪?”婆婆点点头,“我知道。呃—-那你们呢?”
“我们调了。”
“调到哪里去了嘛?”
“我调到三台林场,老程调到黄鹤林场,现在我们离家就比较近了。”
“哦,是这样啊。”
“今后,少成和宏伟两个可能还要经常来麻烦您,您还是要支持他们的工作哟!”
“我们啷个支持嘛?”婆婆笑笑,“只是到这一方来了,进屋来,有火烤,有口水喝,有口饭吃。”
“这就很好了哎!”
“以后到这一方来了,”婆婆看着江少成和江宏伟,“就进屋来耍!”
江少成:“要得!”
婆婆60来岁,身高一米60左右,这在她们那一代人中算比较高的。头上包着还算干净的白帕子,头顶露出花白的头发。她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一看就是别人送的旧呢大衣,腰上系着一件大围腰,脚上穿的是土制棉鞋。她五官端正,脸庞瘦削而黧黑,一看就是饱经风霜。她身板结实,神情平静,态度谦逊,还显露出一份精明和能干。
然后,江少成问老两口一些偷树、砍柴和放牛的情况,但老两口不愿意多讲,明显是怕得罪人,
然后话题回到了生活上。
“我一生嫁过3次,”婆婆打开话匣子,“一共生过13个崽崽儿。”
“13个崽崽儿?”江少成有点惊讶,“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凶哎!哎,您今年好大年纪了哦?”
婆婆:“62了。”
江少成:“您身体看起来还硬朗哎!”
婆婆:“目前还勉强可以!”
“你别小看她,”高技术员介绍说,“现在,他们老两口每年除了不种谷子外,包谷,洋芋、胡豆、黄豆都要种点。一年还要喂二三十只鸡,一头大肥猪。”
江少成:“那真的还能干哪。”
婆婆:“没有办法哎,不做哪里来呢?”
江少成:“那你们两个人吃的粮食哪里来呢?”
婆婆:“我有一个孙子,叫周林旺,我们的土地拿给他种烟,他每年给我们600斤谷子。”
江少成:“是这样啊。婆婆,您叫啥子名字哦?”
“她叫秦天芬。”高技术员代婆婆回答。
江少成:“那你给我们讲一下,您啷个会结3次婚呢?”
“哎—-”秦天芬叹了一口气,“都是被迫的哎!一九四三年,我男人死了,我又嫁给马家,生了4个崽崽儿。一九四八年,我男人又死了。这个时候世道有点乱,我老汉就把我卖了;不是卖一家,是卖3家。然后3家人都来抢。最后,陈家人势力大,抢赢了。到了陈家,我又生了4个崽崽儿。”
“婆婆,”江少成笑笑,“您好会生罗!”
“嘿嘿,”秦天芬也笑笑,“那个时候又不讲计划生育,反正敞开生!”
“就是敞开生,”高技术员接话说,“很多人也生不赢你哎!”
江少成:“这些崽崽儿中,有几个儿几个女呢?”
秦天芬:“6个儿,7个女。”
江少成:“有儿有女,你好福气啊!”
秦天芬:“我找八字先生算过,他说我是‘命好八字差’哎!”
江少成:“现在你的这些崽崽呢?为啥子您不去跟儿女们住在一起呢?”
“享不来那个福哦!”秦天芬感叹道。
“啷个回事嘛?”江少成问。
“不孝哎!”高技术代秦天芬说。
秦天芬:“也可能是报应吧!我虽然生了13个崽崽儿,但养大的才4个,其他的都死了。”
江少成:“那死了9个哟?是啷个死的嘛?”
秦天芬:“有一个儿是没有奶水,饿死的。还有一个是得病死的,但死得最多的还是灾荒年,被活活饿死的,有一天就饿死了3个!”
“一天3个?”江少成瞪着眼睛。
“是哎,一个10岁,一个5岁,是女娃二,还有一个3岁,是男娃二。”
“哎—-”江少成摇了摇头。
“就是在解放前,”秦天芬感叹,“一个家庭生五六个、七八个,还不是喂起来了!我们有点吃的都是给崽崽儿,但崽崽儿体质弱,不经饿哎!”
婆婆讲这些往事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大概是对这些伤心事感到麻木了,或者认为这就是命,人是抗拒不了的。
“那—-”江少成问,“现在你的几女呢?他们都在哪里住?”
秦天芬:“有一个儿,就在堰塘坎住。有两个女在三多,另外还有一个女嫁到江津去了,是灾荒年逃去的。”
“嘿嘿,”江少成笑笑,“如果跟着你,也可能遭饿死哦!”
“晓不得。”秦天芬摇摇头。“那个时候她都有十六七岁了。”
江少成:“那你应该去跟着儿一起住噻。”
秦天芬:“别人不愿意哎。”
江少成:“为啥子不愿意呢?”
秦天芬:“他说小时候我没有管他哎。”
江少成:“你管没得嘛?”
秦天芬:“啷个没有管呢,是他不愿意跟着我走哎。”
江少成:“那个时候他好多岁嘛?”
秦天芬:“4岁多一点。”
江少成:“那还是有点小哎!那—-他不跟着你,他啷个活下去呢?”
“啷个活下去,”秦天芬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造孽,就是这个跟几天,那个跟几天哪。最后,是堰塘坎的王明聪收养了他。”
江少成:“是这么回事啊。”
“现在老两口身体还可以,”高技术员接言说,“独自生活暂时还没有问题,主要是将来老了,动不了了,那个时候才有点麻烦!”
“是哎,”秦天芬笑笑,“还不是只有到时候再说哎!”
“婆婆,”江少成说,“今天我们走一圈走累了,也懒得回去做饭了,今天在你这里蹭顿饭可以不?”
“没得问题,”秦天芬扬了扬手,“我给你们炒黄豆吃。”
说着秦天芬就站起身,到一个瓦罐里撮了半撮瓢黄豆,在锅里炒起来。黄豆炒好后,秦天芬用撮瓢盛着端到火塘边,让几个人抓着吃。这边,她开始做饭。
1个小时后,饭做好了。菜肴有腊肉炒鲊海椒、白菜炖米豆、炒洋芋片、油酥花生米、家常咸菜,还有一盘凉拌萝卜丝。
这样的招待是相当真诚的。
吃了饭,三个人告别老两口回林场。在半路上,高技术员也和江少成和江宏伟告别,走山道回三台林场。
根据巡查的情况,江少成给林业局写了一份报告。
在80年代中期到整个90年代,玉冬人民做家具的木材主要是枞树、杉树、柏树三种。枞树和杉树主要是用于做板材,柏树和杂树用于做木方。如果经济条件不行,板材和方料都会用枞木。但群众做家具的木材并没有一个正常的来源,就是靠民间买卖。于是,盗伐林木的现象非常普遍,这其中国有林就成了重灾区。在三种树木中,同样长短大小的一段料,杉树和枞树差不多同重,而柏树比另外两种树要重百分之三四十。一段一尺口径、两三米长的刚砍下的枞树或者杉树,重量在100斤左右,一个壮劳力从崎岖的山路扛下来已经非常够呛,如果换成柏树,根本扛不动。当然,也因为柏树更少,价格更贵,所以,在各种木材中,枞树和杉树的需求量最大,它们也成为了偷盗的重点目标。
正月间,人们闲得没事做,就经常到林场偷料。
十五刚过,天气放晴了,江少成和江宏伟的巡山就更加频繁。
一天,两个人从林场出发,往西面开始巡查。走到中嘴,江少成就发现了情况。
“宏伟,”江少成指着雪地,“这里有脚印。”
“我看到了,”江宏伟说,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注意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的料不见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山路附近的3棵枞树被人砍了。从断桩、木渣和枝丫来看,就是最近几天被砍的。
“把树巅带上。”江少成对江宏伟说。
然后,江宏伟拖了一枝,江少成也拖了一枝,他们朝堰塘坎走去。
堰塘坎属于玉山组,这里是一个聚居区,在一两百亩的面积里散落着五六个院子,另外还有一些零散户。
快到堰塘坎的时候,两个人把树巅藏在灌木丛中,然后沿路查访。在一个溪沟里,江少成发现了一些树皮。江少成和江宏伟来到附近的院子里。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站在地坝上抽烟。
“你晓不晓得我们是哪个?”江少成问。
“是哪个嘛?”年轻人摇摇头。
“我们是林场的,”江少成自我介绍说,“我们发现有人偷树,是来清料的。”
“哦。”
“这是你家吗?”江少成指着开着房门的房子问。
“是。”年轻人点点头。
江少成和江宏伟从房门走进去,经过桃屋,来到侧边的厨房。还没跨进门,江少成就发现厨房的墙壁上斜搁着一根被剐了树皮的木料。
“这木料是哪里来的?”江少成问。
“自己林子里砍的。”年轻人回答。
“那把砍伐证拿出来我看看哪。”
“没有砍伐证。”
“你晓得不?私自砍伐木料是违法的哎!”
“嘿嘿。”年轻人笑笑,“只砍了根把料,啥子违法不违法的哟。”
“一根也不行!嗯—-你说是自家山林砍的,那你带我们去你砍树的地方看一看哪。”
“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到太平寨去。”
“嗯—-如果是从国有林砍的呢?”
“那—-我认罚。”
“那好,”江少成点点头,“宏伟,走,去把树巅扛下来对!”
江少成和江宏伟走出院子,来到刚才藏树巅的地方把树巅拖出来,然后再次来到院子。
“不用多说,”江少成指着树巅,“有这个不说话的东西。”
江宏伟把木料从厨房扛到坝子上,和树巅进行比对。第一根没比上,但第二根一下就比上了。
“你看,”江少成指着接口,“完全吻合。”
“嘿嘿。”年轻人有点尴尬。
江少成:“现在你还有啥子话说?”
“哎—-”年轻人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有接受处罚哎!”
“啷个处罚嘛?”
“案值的3-10倍。一根木料不说多了,15块钱要管噻。15的3倍就是45元,10倍就是150元。”
“那啷个遭得住哦!”
“嗯—-”江少成想了想,“如果想减轻处罚,也可以。”
“啥子意思嘛?”
“就是检举别人。把你知道的其他偷料人的名字说出来。”
“这啷个好呢!”
“你放心,”江少成安抚说,“我们会为你保密。明说,法律是这样规定的,我可以罚3倍,也可以罚10倍,也可以不罚,就看你是啥子态度。”
“我考虑一下。”
几个人来到桃屋,然后坐在火塘边烤火。
“如果我检举了,”年轻人说,“还处不处罚我呢?”
“刚才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可以处罚,也可以不处罚;如果处罚,肯定会大大减轻。”
“到底罚不罚嘛?”
“你如果检举了,”江少成想了想,“可以不罚哎!”
“那好嘛。我知道偷料的人还有孙美华、孙美银、陈家胜、谭成贵。”
“那你要写个材料哎。”
“我写不来。”
“不要你写好多,就写—-‘我知道偷料的还有孙美华、孙美银、陈家胜、谭成贵,他们几月几号去偷过料。’然后签上你的名字,落上年月日就可以了。”
江少成拿出纸笔来递给年轻人。年轻人就蹲在火塘边,把凳子当桌子写起来。费了很大劲,写废了两张纸,终于写好了。年轻人把材料交给江少成。
“你叫马世柏啊?”江少成问。
“嗯。”年轻人点点头,“你们真的要给我保密哟!”
江少成:“你放心。”
“嗯—-”江少成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把料都卖到什么地方了吗?”
马世柏:“好像是长帮岭。”
江少成:“长帮岭哪一家呢?”
马世柏:“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少成:“孙美华、孙美银、陈家胜、谭成贵在哪里住呢?”
“下面那个院子。”马世柏用手往外面指了指。
“就恁个,”江少成对马世柏说,“我们还有事,就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