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第二天吃了早饭,两个人各自带了一个水壶,一点干粮,然后就走山道向冷水进发。山道弯弯,就是用脚丈量,翻山越岭、无穷无尽。开始的1个小时里路程,谭兴国比较熟悉,他们几乎不问路,但1个小时过后,谭兴国对道路也不是很清楚了,他们只能边问边走。

即使这样,还是走了一些冤枉路,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对于山道,江少成并不陌生,这样的山道他从小就在走,但以前江少成都是偶尔走,很少走过这么远。而且,现在是12月份,已经进入严冬。汗水一出,然后被山风一吹,那种滋味真的很难受。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沙子的乡场上。两个人在乡场上吃了一碗面条,点了两盘花生米,还每人喝了两瓶啤酒。

“还有好远罗?”江少成问。

“可能去了一半了。”谭兴国说。

“才去了一半哪?”

“差不多。”

“有点扎实哎!”江少成笑笑。

“是哎,”谭兴国瞪了瞪眼,“你以为做生意那么好做啊!”

“嘿嘿。”

在乡场,谭兴国向人进一步打听,得知现在黄连的价格稳定,县城老板的收购价大概是19块。

吃了午饭,两个人继续前进。到下午3点,已经到达了黄连的主产区了。这里的山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黄连。但问了几家,山民报出的卖价都是18块五,这让谭兴国和江少成有点无法接受。一家买不成,又接着到下一家,这样一路走,一路讲价还钱,到下午5点钟的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收到1斤货。这个时候,两个人来到了一个叫菜籽坝的地方,这里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万五,和谭兴国是远房老表,以前做生意的时候,谭兴国也到过这里。两个人来到万五家。

“你们这里黄连是啥子价嘛?”谭兴国问万五。

“大家都要18块五哎。”万五回答。

“啷个都是这个价哟,好像是商量好的一样。”

“有的还喊19块、20块呢。”

“喊高了哪个买嘛。”

“他们晓得黄连在涨哎,所以,低了都不愿意卖哎。”

在一个自由市场里,当一种商品处在上涨周期的时候,这个时候对于中间商来说最不好办。如果高价收,又没有足够的胆量,如果价格给低了,又收不到东西。

万五带两个人到其他农户家走了一转,但他们至少都要18块5才卖。

“敢不敢买嘛?”谭兴国问江少成。

“不晓得,”江少成摇摇头,“你呢?”

“我也不敢下火哎。”

“那啷个办呢?”

“啷个办?收得到就收,收不到就走哎!”

但今天时间迟了,两个人是无法走路了。万五比较好客,把他们留下来过夜。万五家有三间房,父母、媳妇外加两个孩子,一共6口人。万五家也以种黄连为生。看到谭兴国和江少成没有收到货,万五也比较耿直,就把自己家的黄连卖了50斤给两人,价格18块。

吃了晚饭,大家在火塘边烤了一会人火,摆了一会儿龙门阵,然后万五就招呼两个人休息。万五的家里有一间专门的客房,客房有一张一米二宽的床,有两床铺盖。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床上铺的都是稻草。

两个人洗了脚,万五领着两个人来到客房。一番交代后,万五就离开了。

等万五离开,江少成走到床边。他揭开草席,顿时一股潮霉的味道迎面扑来,他禁不住皱了皱眉。两个人脱了衣服准备睡觉。在困难时期,人们对付寒冷也摸索出了一些办法,其中之一便是用报纸把板壁缝给糊起来,这样就可以阻止寒风的侵入。但高山好像连多余的报纸也没有或者主人家比较敷衍,客人间的墙壁虽然糊了报纸,但还是有一些小破缝。两个人脱了衣服,然后钻入被窝。虽然每个人都有一床铺盖,但那铺盖只有4斤左右,根本抵挡不住高山夜晚的寒气。高山气候本身就潮湿,加上铺盖长期放置,没有晾晒,棉被好像被喷上了一层水气。两个人蜷缩成一团,但过了大半个小时,被窝还冷得象铁板一块。这种寒冷加潮湿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折腾了好久,好不容易睡去,但半夜又被冻醒了。动动脚,双脚还是冷冰冰的。这还没完,一晚上,跳蚤不断前来骚扰,身上一会儿这里痒,一会儿那里痒……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终于可以起床了。两个早早地起来,然后在火塘烤火。吃了早饭,两个人就告别万五,到附近的乡场上去赶客车。走在路上,江少成不禁感叹:

“还是有点扎实哎!”

“你以为钱那么好找啊!”王三瞪了瞪眼。

“嘿嘿。”

“你别看现在有的老板生意做得比较大,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一点一点积攒,然后本钱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大,这个时候就可以松活一点了!”

两个人搭车回到县城,然后把货兑给大老板。好说歹说,大老板以19块的价格收购了这些货,50斤黄连赚了50元,每人25元。

这让江少成第一次感到了做生意的艰难,这艰难并不是说赚钱不多,而是反映在这个过程中,是步行的劳累和疲乏,是一次一次地碰壁和失望,是晚上遭受的寒冷和被跳蚤叮咬的烦恼,但这就是第一道贩子的常态。原来大家看到的都是生意人买家电、买衣服、翻修老房甚至建新房等高光时刻,但有谁想过他们的付出和遭遇呢?而且,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崴脚、风寒感冒、积劳成疾,等等!

“哎—-”想到这里,江少成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做完了这趟生意,江少成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到第三天,他心里又有点痒痒了。他和谭兴国约好,准备去做做海椒生意。

第四天,江少成和谭兴国来到了大河乡场。

大河乡场是一个古老的乡场,在解放前这里就比较繁荣。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因为体制的原因,乡场的自由贸易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乡场慢慢就变得冷清了。“改革开放”后,农民获得了很大的自由,乡场的农贸市场再次活跃起来。

乡场是沿着一条小河依山傍水建设起来的,呈一个轻微的弧形,有150米长。乡场的中间是一条宽宽窄窄的石板泥土路,宽的地方有四五米,窄的地方只有两三米。乡场的两边是民居,大都是一些老旧的一楼一底的木板房。

天气好的时候,大家就把农产品摆在路边,人坐在干檐上。如果遇到落雨天,就直接摆在干檐。农贸市场的买家主要是在附近上班成家的公家人或者单位的伙食团,然后就是从各地来赶场的小商小贩。他们在场上转悠,寻找自己心仪的标的物,有的还会在场口设点收购。

这段时间海椒行情好,收海椒的人比较多,其中有外地人,也有本地人。

大河乡场附近有一个地方叫陈家坝,这里有几个做生意的老滑头。他们发现收海椒的商贩中有两个黔江人,就先让一个叫猴子的去卖几斤海椒。收海椒的妇女在秤上耍了一点小动作,麻了半斤秤,但猴子假装没有发现。这其实是欲擒故纵的策略,目的是让对方丧失警惕。不久,他们在海椒口袋里掺进了四五斤沙子,让猴子提着去卖。但收海椒的妇女比较警惕,发现了这里面的阴谋诡计。这个时候,一个妇女抓住猴子的口袋,另一个就去向工商所举报。这一伙人见状,就一哄而上,硬生生地把海椒和口袋抢走,然后逃之夭夭了。

“恁个搞,”江少成嘟囔道,

“你说啥子哎?”一个工作人员听到了江少成的嘟囔。

“应该追查到底哎!”

“啷个追查呢?”

“调查哎,看是哪些人干的。”

“你当时在现场没有嘛?”

“在哎。”

“那你说,是哪些人干的嘛?”

“少说话,”谭兴国看到有点不妙,就拉了拉江少成,

“说几句又啷个嘛!”江少成还想坚持。

“我就是有点看不惯哪,几个年轻崽崽,去欺负两个外地人、欺负女人!”

谭兴国:“和你又啥子关系!”

在谭兴国的拉扯下,江少成才不爱不爱地离开了。

中午,两个人在大河乡场的馆子里吃饭。两个人点了菜,在等待的时候,江少成又发现了什么。

“你看,”江少成指着外面,“他们在搞啥子?”

“搞啥子嘛?”谭兴国问。

谭兴国看到,在食店门口,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正在买一个老婆婆的东西。

“才恁个小,”江少成嘟囔道,“都不习好,去欺负一个老婆婆!”

“啷个回事嘛?”

“我看到那个娃二把两个鸡蛋偷偷揣进了裤兜里。这件事情我必须要管!”

说着,江少成站起来。

谭兴国:“少成!”

江少成没有理睬谭兴国的话,他背对着谭兴国,用手摆了摆。

江少成走出食店门,站到学生和老婆婆跟前。

“你们在做啥子?”江少成盯着一个打光脚板的学生问。

“买鸡蛋。”光脚板学生说。

“有像你这样买的吗?”

几个学生呆呆地看着江少成。

“拿出来!”江少成指着光脚板学生。

但光脚板学生没有动。

“听到没有,”江少成逼问,“拿出来!未必要我动手吗!”

光脚板学生还是不动。

江少成上前一步,从光脚板学生的裤兜里把两枚鸡蛋摸了出来。

“这是啥子?”江少成扬了扬,“你自己拿出来还好点,我拿出来了,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几个学生不说话。

“是不是场背后那个学校?”

三人中其中一人点点头。

江少成把鸡蛋还给老婆婆。

“走,”说着,江少成就抓住光脚板学生,“到学校去,找你们老师说清楚。”然后不由分说就拉着光脚板学生往场背后的学校走去。

“少成,”谭兴国摆摆手,“没有必要。”

“有必要!”江少成点点头,“你先吃,我去去就来。”

两三分钟后,几个人来到学校。

这个时候是中午学时间。吃了饭,很多学生在坝子里玩耍。如果遇到赶场天,一些学生还会去场上转转。

看到江少成拉着光脚板学生,大家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围过来观看。

“你是哪个班的,”江少成问光脚板学生,“班主任叫啥子名字?”

光脚板学生不说话。

“你不说我最终也会知道,最好主动说出来,这样还要好点。”

“四年级(二)班的。”

“班主任叫啥子名字?”

“王大军。”

“王老师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他寝室吧。”

“他寝室在哪里?”

“那里。”光脚板学生指了指一幢土墙房子。

江少成拉着光脚板学生来到土墙房子跟前。

“王老师—-”江少成大声喊,“王老师—-”

“哪个?”随着应答声,房子的走廊上出现一个人。因为下半身被走廊的木栏板遮挡,看不到全身,但从露出的部分看,王老师应该是一个高个子。

“你好,”江少成向王老师打招呼,“有点事。”

“上来吧。”王老师做了一个招手的手势。

王老师就在土墙房子楼上第一间。一些学生还想跟上来看稀奇。

“你们不要上来!”王老师对学生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这样,其他学生就只能站在楼梯下面向楼梯口观望,边说边指指点点。

江少成和光脚板学生走上楼梯口,王老师把两个人让到寝室里。然后,江少成就把情况给王老师介绍了一下。

“马术兹”王大军问光脚板学生,“有没有这回事?”

马术兹不回答。这基本上就是默认了。

“王老师,”江少成说,“我觉得这种行为还是要管一管,对他、对社会都有好处。细细不育,长大了是个弯翘木!”

“是!”王大军点点头,“哎—-你是—-”

“我就是一个赶场的,现在做点小生意。我叫江少成,是白鹤乡人。”

“谢谢你,你的觉悟还高哎!”

“不存在,任何人看到了都会管。”

“谢谢你。我一定好好教育。”

“好,那交到老师手上,我也放心了。我走了。”

“好,慢走!”

江少成回到食店,这个时候菜已经端到桌子上,谭兴国正一人独饮。

“怎么样嘛?”谭兴国问。

“交给他们班主任老师了。”江少成指了指学校方向。

“这种事情太多了,你管得过来吗!”

“看到了就管,没有看到就算了。我觉得这样做不但没有害他,反而是为他。现在只是批评,如果不管,以后可能就是坐牢哦!”

“哎—-”谭兴国叹了一口气,“吃饭!”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江少成把这段时间的流水账梳理了一下,除去吃饭、坐车、抽烟,净赚了100块钱。

这样的战绩不算出色,也不算很差,差强人意吧。

有一天晚上,谭兴国正准备和江少成回白鹤,一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兔毛老板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兔毛价格突然大幅上涨了,每斤一下涨了10块。谭兴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少成。

“你有啥子打算呢?”江少成问。

“走,”谭兴国大声说,“今天我们到沙子。”

两个人没有自行车,只能步行前往。沙子离县城有20公里,走路要接近4个小时。两个人半夜12点多从县城出发,到达沙子的时候已经凌晨4点了。两个人来到街上一家旅馆,花3块钱开了一个钟点房。

到旅馆后,两个人倒头就睡。6点钟,服务员把他们叫醒。两个人离开旅馆,找到一个小店吃了早点,然后就赶到场口守候。这里已经有两个兔毛贩子守候着。

慢慢地,山路上开始出现来赶场的山民。兔毛是一种特殊的产品,比较轻,也比较散乱,山民一般用比较严密厚实的肥料口袋来装。所以,山民卖不卖兔毛,一看他们手上提没有提口袋就知道。

一个山民提着口袋从山路走过来。

“把兔毛拿过来看看。”江少成对山民说。

山民把口袋递给江少成。江少成解开带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一下,这个动作主要是防止卖家在口袋里放一些多余的东西。石子一下子就能摸到,如果喷水,摸索一下也容易感知到。

经过检查,兔毛没有问题。

“现在兔毛的价格是好多嘛?”山民问。

“又有一定下降哎。”江少成说。

“是不是哦?”

“我哄你做啥子呢?”

“降了好多嘛?”

“降得也不凶,两三块。”

对于很多山民来说,他们当然也可以坐车到县城去直接卖给更大的兔毛老板,但这样一斤也不过多卖块把钱,车费一除,也多卖不了多少。特别是这样来回奔波,比较淘神费力,如果家里比较忙,还会影响活路。长期以来,山民把兔毛卖给兔毛贩子就成了常规。

“你准备卖好多钱嘛?”江少成问。

“上场价格是多少就卖多少哎。”山民说。

“给你说了,价格降了哎。”

“嘿嘿。”

“恁个—-我也撇脱,直接给你63怎么样?”

“怕还是少了点罗。”

“你要好多嘛?”

“我也撇脱,给64嘛。”

“63块5。”

“你也是,5角钱,还来和我们这些人争。”

“你以为我们有好大的搞头吗,”江少成嘟囔道,“给你说,我们也是角角块块地赚。”

“反正64我才卖。”

“哎!”江少成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硬是死脑筋。看,又有人下来了。64就64,快点秤了,我还要做其他人的生意。”

江少成快速过秤。

“12斤。”江少成说。

现在农户几乎家家户户都喂长毛兔,为了防止被麻秤,每家每户都置备得有一杆秤,卖之前大家都会秤一秤。以前,在价格上没有多大赚头,兔毛贩子喜欢在斤两上麻一点,今天这个情况特殊,麻斤两已经没有意思。江少成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秤得也比较实诚。

“差不多。”山民点点头。

“我们从来不整秤。”

江少成把兔毛装进自己的口袋,把钱付给了山民。

这边,谭兴国也截住了一位山民,比较顺利地用较低的价格收到了8斤毛。

短短半个小时,两个人就各收了30多斤。

兔毛贩子聪明,山民也不笨到哪里去。兔毛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贵重产品,卖的时候也比较小心谨慎。兔毛买卖也持续了几年了,山民也从中淘到了一些经验。每次卖毛,他们会先打听清楚兔毛的价格,然后再卖。他们除了从兔毛贩子那里打听,他们还有独特的观察。比如,他们发现,如果价格涨了,兔毛贩子就比较多;价格跌了,收兔毛的人比较少,两者呈正比例关系。所以,山民卖毛,上当的都是少数。

很快,在场口已经收不到低价兔毛了,谭兴国和江少成就继续往前走,到更远的山路上去拦截卖兔毛的山民。通过努力,两个人各又收到了10来斤低价兔毛。

回到场上,兔毛涨价的消息几乎被所有的山民知晓了,这个时候就只有用正常的价格收了。在场口,谭兴国和一个山民谈上了生意。

“兔毛啷个卖?”谭兴国问。

“70。”山民说。

“卖不到恁个高!”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涨价了。”

“涨是涨了点,没有涨这么高。”

“嘿嘿。”

“68块5卖不卖?”谭兴国问。

“那硬是要70哎。”山民也不松口。

“你还是要给我们留点利润空间哪,我们赚不到钱,我收你的毛做啥子呢!我们买下来,最后能够用什么价格卖出去也是未知数。70收过来我也有风险,如果68块5,我风险小点,还是可以收。”

山民其实已经在场上转了很久了,很多兔毛贩子给的都是66、67、68的价格,谭兴国给的价格是最高的。山民知道,再坚持也没有意义了。

“好吧,”山民笑笑,“卖给你。”

通过这种方式,谭兴国和江少成各又收了40多斤次高价毛。

到上午11点钟左右,兔毛的买卖基本结束了,谭兴国和江少成就坐客车回到县城。他们也不敢囤积,以每斤70元的价格卖给了大兔毛老板。

“算过没有?”谭兴国问,“赚了好多?”

“150多吧,”江少成说,“你呢?”

“160多。”

“今天这一趟还是有搞头!”

“是哎,昨天晚上觉都没有睡好,还是值!”

“如果每天都能赚100把块钱,即使每天都这么累,我也愿意!”

“那都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