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二十九
王大军是60后,在计划经济时代生活过,在最好的年华迎来了“改革开放”,对这场伟大的变革有比较深刻的感知和理解。玉冬是偏远山区县,产业一直以传统农业为主。在80年代初,玉冬县引进了长毛兔产业。托市场经济和天老爷的福,引进这项产业后的10多年,兔毛产品畅销全国、全世界,给全县兔农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80年代后期,玉冬县建成了一个黑烟厂,烤烟产业也顺势发展起来,也给了全县人民特别是高山地区的烟农带来了很大的好处。但市场经济,贵贱无常,长毛兔和烤烟的价格波动也给人们带来了很多的困惑和烦恼。在时间精力有限的情况下,人们只能“趋利避害”,选择现实行情好的产业来做。换句话说,兔毛价格高,就养长毛兔,烤烟行情好,就种烤烟。
进入90年代,烤烟行情两三年持续低迷,市场的风口转到了长毛兔上。在这种情况下,农民种烟积极性受到了很大抑制。
了解到农民种烟的态度,特别是白鹤乡田土面积较少的情况后,王大军的心里就一直在打鼓。王大军知道县里派自己下来得目的,但从他的本性来说,他又非常不愿意去做违背农民意愿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书记乡长回到了乡政府,乡政府的伙食团也终于开伙了。
王大军听见有人在喊吃饭,就赶紧下楼到食堂。食堂是大锅饭,饭和菜都是敞开吃。王大军去后才发现,食堂没有碗筷。黄书记看见后,就叫汪姑娘到人大主席家里找了一副碗筷。王大军看见碗筷有点不干净,就到水井里去洗了一下。食堂的早饭有两样菜,主菜是炒洋芋坨,另外还有一盆白菜汤。炒洋芋坨就是把洋芋用水煮熟,把皮去掉,一切4坨,然后再回锅,放点油盐和作其他料炒一下。但就洗碗这一会儿耽搁,炒洋芋坨就被抢完了。王大军舀了一碗白饭,在饭里兑了一点菜汤就吃起来。这一尝又马上发现了问题,因为白菜汤里放的居然是腊油,腊肉还变质、变味了。王大军把汤篦掉,但一碗白饭实在吃不下去。没有办法,王大军只好到街上小卖部去买了一包怪味胡豆来下着吃,才把一碗饭吃了下去。
王大军观察了一下,食堂的卫生也比较糟糕。在厨房的边上,摆着两三个脏兮兮的柜子和长条桌。整个食堂不光显得灰头土脸,而且杂乱无章,反映出炊事员马虎和不负责任的态度。一个乡政府的伙食团居然如此,让王大军非常感慨。想到要在这里吃3个月,王大军就有点反胃。这个样子,到时候即使不得肝炎,恐怕也要带着一肚子蛔虫回去吧。
上午,王大军终于见到了陈老师。陈老师名叫陈地平,40多岁。他身材不是很高,1米65左右,团脸,平头,穿一身干部服;虽然衣服比较老旧,但整洁干净。陈老师比较温和谦逊,因为同属于教育系统,王大军和陈老师之间自然就产生出“一家亲”的感情来。
两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王大军说起关黑屋的事情。
“我觉得恁个做还是有问题哎。”王大军感叹。
“嘿嘿,”陈老师笑笑,“他以前跑过江湖,当上治安员后这种德行还是不改!”
“他跑过啥子江湖嘛?”
然后,陈老师就介绍了一些陈家胜的情况。陈家胜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到外面去闯荡,后来在一个民间杂技团当演员。在外面搞了四五年,年龄也比较大了,家里就催促他回家结婚。回家来结婚后,有了家庭的羁绊,陈家胜就没有再外出了。回家那两年,长毛兔和烤烟都不行,陈家胜就在县城打零工,有一段时间还去偷国有林的木料去卖。1992年,县里调整、充实乡(镇)治安室力量,陈家胜有个姨爹,在县司法局当副局长。在姨爹的安排下,陈家胜被安排到白鹤乡当了一名治安员。陈家胜人高马大,又有一把力气,群众也比较怕他。
“哦,是这样啊。”
听了陈老师的介绍,王大军似乎明白了很多。
上午10点钟,乡政府召开职工会,主要是研究和烤烟有关的一些问题。面对农民种烟积极性不高这样一个局面,乡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百试不爽的“责任制”拿出来,把任务进行分解落实—-党组成员包村,乡干部包组,层层落实、层层负责。
领导讲完话,任务也分解落实完毕,马书记把目光停留在了王大军的身上。
“县里来的大军同志有啥子话要说的没有?”马书记问王大军。
在王大军看来,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遵循市场经济规律,尊重农民生产经营的自主权,农民不愿意种烟就算了。但很明显,在这样的情况下讲这样的话是不识时务的。本来,如果马书记不点名,王大军也就沉默不语混过去算了,但现在书记点了名,他觉得还是应该说几句。在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道理—-共产党夺取政权的最大功臣就是农民。新中国成立不久,因为理论和实践上的错误,中国农民遭受了很大的痛苦。现在好不容易迎来了“改革开放”,农民终于能够吃饱肚子了,然后,我们就忘记了初衷,开始再次为难起农民来,这是绝对错误的!自己为民请命,天理所在!
“嗯—-”王大军想了想,“昨天我和黄书记、陈治安、高技术员、黎技术员一起到乡下转了一大圈,走了2个村5个组,听了一些村组干部和群众的意见,感觉种烟这件事确实难度很大。难度大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关键是怎么办?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白鹤乡有很多村、组的田土面积确实比较少,平均每人只有1亩出头,地不过三四分、四五分。大家都知道,种烟规模很重要,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一般来看,要种5亩以上成本效应才能够体现出来。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就是要‘集中’。第一层含义,由农户自由组合,形成5亩以上的合作体,大家还是各种各的烟,但烤房只打一个,通过这样来摊低成本。第二层含义,是由村里来协调,不愿种烟的农户就把土地拿出来,然后由大户来承包。用这个大户模式,既可以完成烤烟生产任务,也可以最大限度地照顾到农民的利益。”说到这里,王大军也觉得应该谦虚一下,“实话实说,我没有多少农村工作的经验,对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的复杂性认识不够。另外,我到白鹤乡才一两天的时间,对村情民意还缺乏了解。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批评指正!”
王大军开始讲话的时候,会场上还有一定的噪音,随着王大军说下去,会场上讲话的声音慢慢就听不见了,大家开始注意听王大军讲话。
王大军把话头打住,会场上一时出现了静默。
“嗯—-”不久,马书记打破了静默,“大军同志来白鹤才一两天的时间就摸到了这么多情况,这种工作态度是踏实的,值得肯定的。其实,合伙也好,承包也好,我们都考虑到了,只是实行起来还是有点困难。比如让农民合伙,五家六家,十家八家一起打一个烤房,成本确实摊低了很多。但农民就是农民,他们眼光狭窄,爱斤斤计较。到时候烟出来了,谁先烤谁后烤的问题,肯定会扯皮;因为预计到会扯皮,他们就不愿意共打烤房。至于说让不愿意种烟的农户把土地拿出来,这里面的问题就更多了。比如,我把土地拿出来了,我是入股呢,还是你大户给我租金呢?就说入股,这里面怎么核算、怎么分配,都是问题。再说租金,你拿低了,我不愿意拿出来,高了,大户又拿不起。哎—-”马书记叹了一口气,“很难办!”
“虽然前两年烤烟行情不怎么好,”向乡长接过话头,“但以前不好,不等于今年不好。在商品经济社会,商品价格上下波动是很正常的。就拿兔毛来说,都是时涨时跌,从我们县开始发展长毛兔开始,大的行情波动起码也有五六次吧。有的兔农看到兔毛价格跌了,就不好好管理,造成了兔子死亡,结果,兔毛行情起来后,他们没有毛卖,也赚不到钱。反而是那些逢贱莫懒的人,稳定并且适时地增加圈存,在行情起来的时候尝到了甜头。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烤烟行情已经低迷了两年,它随时可能反转,我们还是要对今年的行情充满信心!”
“但—-”王大军还是不服,他接过话头,“就是从经济规律这个角度来说,也应该是正向思维而不是逆向思维。前年、去年行情不行,更大的可能是今年也不好,就应该少种或者不种。物极必反有,但趋势保持,惯性存在更常见,价格上的拐点其实很难确定!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在坐的各位大部分是农村人,很多人的家还在农村,亲人还在农村,要说对农民的感情,你们应该比我更深。我总觉得,农民很要把农民当亲人看待,去最大努力地维护他们的利益!”
王大军刚才的一番话好像揭开了一个盖子,那里面的一些阴暗或者丑陋的东西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让决策者显得不够厚道甚至背离党性!
“按你的意思,”向乡长嘟囔道,“就只有不种了;要农民种就是害农民,哪个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个话风转得有点陡,也很有针对性,就差没有把“县里派你来搞‘社教’,你就这样搞啊”这句话说出来了。王大军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就停止了发言。
王大军知道,作为书记、乡长,他们必须下级服从上级,他真的希望乡领导们也是一种被迫。但有时候王大军也怀疑,在长期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面前,乡领导们真的可能会被洗脑,慢慢失去思考力和判断力,对上级就是一种盲目的相信和遵照。比如种烤烟这件事情,实质就是县领导为了增加财政收入牺牲农民的利益,来到乡政府领导这一级,你真的就相信了,觉得县领导英明,他们是在为农民谋利益。王大军最担心的是,乡政府领导这一级其实是清楚这样做会损害农民的利益的,但他们一点也不怜惜、同情农民,就是要为虎作伥,甚至还拿经济规律来讲道理,来佐证,这就有点—-邪恶了!
“好了好了,”马书记把手在空中用力扬了扬,“我们不要把问题扯远了,其他的都不要争了,现在只讨论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完成县里下达的全乡的烤烟生产任务!”
马书记这么一说,会议又被拉回到原先那样的氛围中。
接着,每个片区的责任人开始发言。大家表态积极,表示要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
等大家表完了态,马书记开始做总结:
“种烟这件事情确实很难,但再难我们也得做,没有任何退路。明天我们全体乡政府工作人员全部下乡,看来这件事情不动真格真的不行。我们就是要树一两个典型,杀鸡给猴看,不然,大家都认为是个水场合。国土、林业、计生、民政等部门的同志要把情况摸准,做要预案,到时候我们先讲政策、讲道理,如果不听招呼,那就只能坚决兑现逗硬了!”马书记环顾了一下四周,“散会!”
王大军回到寝室,不久,高技术员也跟进来。
“王老师,”高技术说,“你真的敢说哎!”
“这个算啥子大嘛,”王大军摆摆手,“我也没有说什么反动话,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王大军把手中已经喝完大半的玻璃茶杯续上开水,然后拿在手上,以此来暖手。
“马书记说让国土、林业、计生、民政等部门摸准情况,”王大军问,“到时候去和农户讲政策、讲道理—-这个办法行不行罗?”
“应该还是行吧。”高技术员点点头。
“不可能再搞牵猪、赶羊、撮谷子、捅瓦片这种事情噻,现在上面对这种事情查得有点严罗!”
“不会。”
“那遇到阻力了啷个办呢?”
“你明天一起去看就晓得了。”
王大军到白鹤后的第4天,乡政府就拉起一支20多人的队伍下乡督促种烤烟。
往东走了接近40多分钟,一行人来到玉山组堰塘坎一个有两三个住户的院子。然后挨家挨户进行宣传、督促。
在院子的边上有一户人家,屋里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姑娘背着一个背兜正准备从家里出去,大概是到坡上去割草。看到一行人到来,她就站在边上观看。
屋里的中年妇女和认识的乡领导和村组干部打招呼,然后就搬出板凳来让大家坐。
“你们坐哎!”中年妇女对大家说。
“坐是小事”马书记冷冷地说,“我们也不是专门来坐的。今年你们家对种烟是啥子态度呢?”
“种烟哪—-”中年妇女叹了一口气,“说起种烟就睡不着瞌睡,啷个种嘛!”
马书记:“那不行,必须种哎。”
“我们家有5个人,”中年妇女开始介绍,“在家的只有我们老两口,一个儿媳妇,一个姑娘,又要喂兔,又要喂猪,又要养蚕,还要种粮食,顾得到哪一头嘛!”
“你儿子呢?”马书记问。
中年妇女:“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跳乱弹哪!”
马书记:“喊他回来噻。”
中年妇女:“他那个搞搞神,回来了也不会种烟。”
马书记:“不种烟,那就只有要交抵押金罗!”
“我们家还是算听政府的话哎,”中年妇女显得很真诚的样子,“以前号召种蓖麻,我们就种蓖麻,说要发展蚕桑,我们就栽桑养蚕,喂长毛兔也没有要政府来督促,我们自觉地就喂起来了。不怕前一阵子兔毛不值钱了,我们家50多只兔子还是没有败哎!只是种烟,我们实在是没有劳力做哎!”
“我老汉有病,”站在旁边的姑娘插言说,“有糖尿病,有高血压,还有腰椎间盘突出,只有我妈、我和嫂嫂可以做活路,就是把头当作脚来拄,也做不赢噻!”
“我们来不是听你们说相声的。”向乡长接言说,“你们自以为很有理,但我看来,你们是不识相。种烟是县里的决定,你们阻挡得了吗?”
“我们不是阻挡,”中年妇女还想解释,“是讲道理!”
说话间,院子里有更多的人聚拢来看热闹。
“不管是哪个要求种,”其中一个30来岁的男子嘟囔说,“反正我认为这个政策还是不符合实际。现在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种啥子不种啥子,由农民说了算。政府只能引导,但不能强迫!”
“你叫啥子名字?”向乡长逼问道。
“我姓谭,”中年男人扬扬头,叫谭成贵。”
“我看你好像还懂一点政策,”向乡长显得瞧不起的样子,“那我就来给你讲点政策和道理嘛!你说得确实不错,现在土地是包产到户了,但你知道不,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国家和集体的,不是你私人的。我们现在搞的是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还不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想种啥子就种啥子,那还不得行,国家还有指令性计划!什么是指令性计划?就是带有强制性的计划!中央有中央的指令性计划,地方有地方的指令性计划—-这些你晓不晓得?”
“不管啷个说,”谭成贵反驳,“还是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我们这里田地面积少,不适合种烤烟!”
向乡长:“那是你的看法。”
谭成贵:“这是事实。我觉得哪个也不比哪个高明,赚到钱了才是大哥!”
向乡长:“你凭哪点说种烤烟就赚不到钱呢?”
谭成贵:“因为去年和前年都没有得赚到钱哪!凭哪点今年就能赚到钱呢!”
向乡长:“前两年是前两年,今年是今年。”
谭成贵:“今年也差不多。”
向乡长:“你是神仙哪?”
谭成贵:“我不是神仙,你也不是神仙!”
王大军突然感到了一阵恍惚,这些观点和昨天自己在会上的表达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大军知道,向乡长的话虽然看起来很有威力,但这中间的强大也只有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但谁来戳呢?王大军想到了包公,想到了中央的大官,想到了县高官,如果他们出来说一句,比如说,要因地制宜,要实事求是,要为人民服务,等等,那么,事情的道理马上就会反转—-但是,嘿嘿,谁来说这句话呢!
这个时候,王大军看到陈家胜走到谭成贵的身边给他说了什么。看那样子,好像是让他识相一点,不要和领导对着干。
“现在有的人在那里跳,”马书记把话接过去,“觉得白鹤这个地方施展不出自己的才能。一个地方哪些人老实,哪些人是狡癞子,你清楚,我们也清楚!不要以为我们奈何你不得,老实告诉你,治你的方法多得很,随便拿一条出来就可以让你投降!”
这时候,一个老汉从外面回来,他手里拿着锄头。他回屋里把锄头放好,然后从屋里出来。
“我也不晓得你是个啥子官,”老汉看着马书记,“不管是啥子官,反正是共产党的官。电视上我看到领导都要到基层去听群众的意见,如果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说话,他们恐怕还是要听一听嘛—-”
马书记:“听取意见并不是你们啷个说我们就啷个办,还要看意见正不正确。”
老汉:“本来道理是这样,但你们硬要歪起说,我们有啥子办法呢?”
向乡长:“我们哪里歪起说了?”
“哎—-”老汉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烟是非种不可了。好,那我就把话说明。别人种不种我不管,我是不准备种的,我愿意把土地拿出来,哪个愿意种就拿去种,我分钱不要。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们家喂得有两头猪,所以,至少你还得给我留两三分地来种包谷吧!”
“拿土地出来不行。”向乡长摆摆手。
“那要啷个办嘛?”老汉问。
向乡长:“不种烟,就只有交抵押金。”
看到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向乡长觉得可以趁机宣传一下。
“我们几次三番动员,”向乡长对大家说,“都是和大家讲道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们把其他工作放下,这么多人下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们既然下来了,那是一定是要见效果的!有人可能会在心里说,我不种你能把我怎么样呢?这个我们自有办法!我就不相信这些年来哪个的屁眼干净!这个也不是我们要整哪个,我们也是按照政策和法律办事,这个法律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中华人民共和国计划生育条例》。建房多占面积该不该处罚呢?修房子砍树,砍伐证没有办就砍了,该不该处罚呢?办了多少,砍了多少,超过了该不该处罚呢?至于计划生育,那是基本国策,违反了也要承担责任。大家都晓得,世界上的事情最怕‘认真’二字,如果逗起硬来了,那水都毒得死人!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大家都让一步。如果在种烟这件事情上态度好,我们可以从轻或者暂时不处理,以后到乡政府把证补办了,我们能提供方便的就提供方便。还有,哪里出现了矛盾纠纷,发生了打架事件、偷盗案件,我们乡政府也会处理。但如果现在你们不配合,那明说,到时候我们肯定也会放耷眼皮哎!也不瞒大家说,乡政府的许多开支,包括工作人员的工资就是靠烤烟收的税来发的。大家都不种烟,我们没有工资发,我们凭啥子要来为大家服务呢!
“今天不是开会,”向乡长继续说,“会已经开过了,今天我们就是来逗硬兑现的。如果承认种烟,啥子都好说。如果不愿意种烟,那就拿钱。县政府出得有一个2号文件,不种烤烟的就要交抵押金,每亩是80元。如果没有钱,那家里总有几根棒棒吧,我们也可以先把棒棒拉到乡政府暂时存起,等把钱交了,你们再来把棒棒拿回去!”
王大军明白了,原来只要把恶劣程度降低一点,或者偶尔用一用,“拿东西”这种办法依然不失为有威力的一招。
“明说,”有一个中年人声明,“种烟我是不种的,我愿意拿钱!”
“我也愿意拿钱!”旁边一个老头说。
“我也愿意!”旁边一个大娘也表示。
“你们各自开会,”刚才背背篼的姑娘说,“我各自去打兔草去了。你们搞起这样一个阵仗是为钱,我喂兔也是为钱!”
“要打兔草各自去打,”黄书记睖了一眼姑娘,“莫在这里说风凉话!”
然后大家就按照之前的分工开始工作,对农户进行登记。只要承认种烤烟的,就签字,不愿意种的,就马上交钱。
搞完一处又到下一处。有一个农户叫隆仁发,他和他的儿子站在门前,看着一行人从门前经过。
“种不种烟?”马书记问隆仁发。
“不种,”隆仁发的儿子气呼呼地说,“种卵子个烟!”
“缺乏教养!”向乡长瞥了一眼隆仁发的儿子。
“细细不育,”马书记也附和说,“长大了是个弯翘木!”
“你在那里嘟囔啥子?”隆仁发大声训斥儿子,“种就种,不种就说道理,说那种气话有啥子用!”
“是,”黄书记点点头,“种不种,拿话出来说!”
“不是我不种,”隆仁发看着黄书记,“我有气管炎,稍微一动就出不赢气,啷个种嘛?”
向乡长:“那就交抵押金!”
隆仁发:“我吃药也没有钱哪,哪里来的钱交抵押金嘛!你们有本事把我杀了吧!”说着,隆仁发也有点急了。
“我们杀你做啥子呢,”向乡长撇撇嘴,“杀你是违法的,而且,”向乡长笑了笑,“就是把你杀了,也可能卖不到80块钱呢!”
马书记:“莫说你有气管炎,就是得了癌症,也要种!”
“那我就是不种,”隆仁发鼓着嘴,“看你们能够把我啷个办!”
这时候,随行的乡、村、组干部就开始做隆仁发的工作,有的开导,有的批评,有的说好话。
“也不用和他多说,”向乡长摆摆手,“看看他们家有没有木料,如果有,查查有没得砍伐证!”
乡政府的有关工作人员按照领导吩咐行动,很快在隆仁发的家里发现了一些木料,隆仁发也拿不出砍伐证。
“我们先登记起,”向乡长对隆仁发说,“给你几天时间考虑。如果还不种,那我们只能来扛木料罗!”
然后一行人又移到另外一家。
…………
整整一天,乡政府二三十人走了1个村70多个户。有20户承诺种烟,有30户不愿种,现场交纳了抵押金。有3个户不愿种,承诺3天内交齐抵押金。
这一趟下乡督促农民种烤烟让王大军非常感慨。他看到,乡领导对农民的态度非常简单粗暴,相比起来,对自己他们还是非常客气的,但实际上,自己说的那个理和农民说的那个理其实都是同一个理!有时候王大军也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幸运呢还是应该感到悲哀呢?
王大军也知道,从全国范围来看,类似白鹤乡政府这种做法以前和现在都发生过,有的甚至还演变成极端事件,比如乡干部被农民杀伤、杀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般的处理是,杀人的农民去抵命,工作作风简单粗暴的乡干部也会受到批评甚至处分。仅此而已,它对现实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这样的事情还会不断地发生!
跟着乡里强迫农民种烟,王大军内心很痛苦,但如果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和乡政府对着干,自己既没有这样的勇气,关键是这样做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不知从何时开始,“为虎作伥”这个词就时不时地在王大军的脑海里浮现,这让他感到一种不安和耻辱。想来想去,一个“相对两全”的办法只能是—-逃避,眼不见心不烦!
刚来白鹤乡的时候,因为生活不便,王大军曾经产生过住到农户家的想法,现在,因为精神苦闷,这种想法再一次涌上心头,而且更加坚决。
虽然在言语上王大军不再反对,但他还是觉得应该通过适当的方式把自己的意见向县领导反映一下。回到乡政府,王大军开始写信。用了两个小时,终于把信写好了,足足写了5页。整个写作过程,王大军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道理,但写好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大军却感到越来越没有自信。
晚上,王大军把信丢进了乡邮政所的邮筒里。
正月23日,双河区工委召开烤烟生产工作会,乡领导、村组干部和县里下派到乡(镇)的社教干部都被通知参会。
22日,王大军从白鹤回到县城。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搭车到双河。王大军到会议室的时候,人差不多到齐了,一共有三四十人。走进会议室,一股刺鼻的烟味就扑鼻而来。会议室有一间教室大小,是80年代建造的砖混结构的房屋,主席台上悬挂着马恩列斯毛周刘邓等领导人的画像,在边上的墙柱上,还张贴有一些格言和警句。
9点半钟,区工委的领导陪同县领导来到会议室。王大军看到,来参会的县领导是主管农业的副书记刘承升。
双河区工高官高兴明对前期烤烟工作进行了一个总结。总的来说,全区烤烟面积落实情况并不理想,白鹤乡还受到了点名批评。高兴明讲话后,区长又讲,区长讲后,烟草公司的经理又讲,他们的讲话内容都大同小异,大家听得来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下面,”高兴明说,“请县委副书记刘承升给我们作指示!”
这句话让参会者的精神为之一振,有的挺直了身子,有的伸了伸懒腰,有的再点燃一支香烟,大家把笔握好,准备记录。但刘承升的讲话内容依然没有新意思,不到5分钟,大家又陷入到了一种麻木麻痹的状态。
“这里我要不点名地批评一下。”刘承升说,“有一个县上派到乡里去搞社教的干部给我们写了一信,写了好几页。实话实说,文章写得还是不错,但里面反映出来的思想却很有问题!”
听到这里,王大军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其他人也再次打起精神,等待着听刘承升下面的话。
“他在信中大谈客观困难,”刘承升继续说,“但我觉得,这里面反映出来的根本问题还是畏难情绪严重。让农民种烟是难,但不难,我们派你下去干什么呢!这里我再强调一下,所有县里派下去的同志一定要把思想统一到县上的决策上来,认真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圆满完成烤烟生产任务……”
终于等来了—-这就是县领导的态度!听着刘承升的批评,王大军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只能独善其身了。”王大军心里想。
散会后回到乡里,王大军就向马书记提出了下户的要求。马书记大概也知道这里面的弦外之音,并没有为难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王大军到学校找到陈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如果你不嫌弃,”陈老师说,“就住到我家去吧!”
“不会打搅你们吧?”王大军问。
“不存在!”
“我还是按每天5元钱的标准付伙食费,反正县里有补助,不用我自己掏钱。”
“这个—-”陈老师摆摆手,“到时候再说。”
当天下午,王大军就住到了陈老师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