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二十四

9月初,狗尾巴草的叶片还比较青绿,只是在根部出现了一两片黄叶,但那种“草活一秋”的端倪已经开始显现。

“快走,”王大军对向丽说,“我感觉黄家坝已经不远了。”

“远在天边,”向丽笑笑,“近在眼前。”

两个人穿好衣服,继续前进。

在山林里,藤缠树的现象很普遍,有的是从下面就开始缠绕,有的是在半空中再缠绕。有的藤蔓比较小,只有拇指大小,有的藤蔓很大,有蛇那么粗,最高的藤蔓能够缠绕到树木的中上部。有些树木的主干上还缠绕了不止一根,多的甚至有七八根、10多根。

“树缠藤,”王大军嘟囔道,“藤缠树,生生死死不分离,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呢?”

“你说的啥子哦!”向丽没有听明白。

“我觉得还是藤占了便宜。”王大军指着身边的藤蔓,“在根部,藤蔓会和树木争抢养分,在半空中,藤蔓的缠绕也让树木感到难受。”

向丽这才明白过来。

向丽:“万一它觉得舒服呢?”

“怎么会舒服呢?”

“但人是人,”王大军不以为然,“树是树哎!如果土质比较肥沃,除了自己吃得饱之外,你藤蔓吸收一点无所谓。”

“嘿嘿。”

“另外,就是自己够强大。你看这些树木,它粗壮高大一些,藤蔓对它的影响就有限。嗯—-拿人来比,比如那些‘富二代’,有人喜欢玩感情,在他的身边有很多美女,每个美女都会从他那里弄去不少钱,但他们有的是钱,挥霍不完。”

“你这个比喻很贴切!”向丽点点头。

“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没有什么东西来缠绕,会更舒服一些。”

“那你觉得儿女的缠绕呢,你舒不舒服呢?”

“这—-”王大军想了想,“也不绝对。小时候,你有抚养义务,他们也比较听话,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是很舒服。但18岁以后,或者大学毕业以后,或者参加工作以后,如果他还来啃老,那就有点不舒服了哎!”

“嘻嘻,那也是。”

“那夫妻呢?”

“夫妻?”

“嗯—-”王大军问,“你丈夫的腿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

“西南医院的教授已经下了结论,”向丽摇了摇头,“不可能了!神经都已经断了,啷个治得好嘛!”

“出事之前你们感情好不好呢?”

“好不好?”向丽喃喃道,“啷个说呢?”

“他会不会挣钱嘛?”

“也会挣,但也会败!”

“对你大不大方嘛?”

“也大方,也不大方。”

“嘿嘿,”王大军撇撇嘴,“你是学过辩证法的吗!”

“事实就是这样哎。”

“那—-他耍不耍小姐呢?”

“耍。”

“你对这个是啥子态度呢?”

“啥子态度?他要去耍,我有啥子办法呢!”

“这方面他放不放肆嘛?”

“那还是不敢,只有偷偷摸摸地去。”

“嘿嘿,”王大军笑笑,“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废人,就到了你收拾他的时候了!”

“啷个收拾呢?”向丽看着王大军。

“嗯—-”王大军想了想,“最厉害的当然就是离婚噻!”

“嘻嘻,”向丽笑笑,“离了和你结婚,你干不干嘛?”

“干。”王大军笑笑,点点头。

“你觉得我是不是那种不要良心的人嘛?”

“不晓得。”

“哼!”

“其实,”王大军继续说,“还有一种很简单的报复方法—-”

“啥子方法嘛?”

向丽摇了摇头。

“哎,你们现在还做不做那种事呢?”

“你说呢?”

“应该会吧。”

“你说会就会。”

“不过—-”王大军摇了摇头,“想都想像得到,有点贱。”

“这个时候未必还想像皇帝那样吗?”

“是,已经没有条件了。”

“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是。”

“都是自找的!”

“哎—-”王大军叹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时候哦!”

“哪个时候才是最难的时候呢?”向丽不是很明白。

“现在他还年轻,还可以动,以后老了,或者完全瘫痪了,那个时候才扎实!”

向丽摇了摇头。

“他做梦!”向丽大声说,“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对得起他。”

“对得起?”王大军笑笑,“那你还出来当小姐!”

“不当小姐啷个生活呢?”

“端盘子、打扫卫生不可以生活啊。”

“那点钱够啊!”

王大军摇摇头。

“嗯—-”王大军问,“你做小姐他知不晓不晓得呢?”

“他晓得了又能啷个嘛?”向丽扬了扬头,“不准我当小姐也可以哎,买米买菜的钱你出哎,人情世故的钱你出哎,娃儿上学的钱你出哎,”向丽说着就有点激动起来,“只要你出得起,我可以不去当小姐哎!”

“我只是怕他想不通,”王大军笑笑,“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杀了。”

“把我杀了更好,免得活受罪!”

“不过,”王大军想了想,“他大概不会这样做。这个家现在是你撑着的,他还得靠你养活,还必须把你当姑奶奶供着!”

“哼!”

“只是苦了孩子。哎,你们的孩子几岁了?”

“大的9岁,小的才5岁。”

“好好培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牺牲自己,成全儿女!”

入秋以后,枞树的针叶开始掉落,很多掉在低矮的杂灌林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垂落下来,灌木林就象长了一绺绺的头发。

王大军摘了一撮针叶拿在手上,然后在手上揉捏。揉软揉碎过后,他拿在鼻子上闻了闻。那是一种清淡的、苦涩的气味。王大军把碎叶团丢到路边,又掰了一块枞树的树皮拿在手上把玩。

“你看到没有,”王大军继续和向丽开玩笑,“人要脸,树要皮。”

“嘻嘻,”向丽笑笑

“你看嘛。”然后王大军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三……恐怕有10多层皮哎。”

“是,”向丽笑笑,“这才是真正的厚脸皮!”

在山路走的时间长了,腿发软和腿打闪依然存在,然后又增加了脚后跟的酸痛。当然,最深沉的还是身心的那种疲惫。在这种情况下,走路完全变成了一种机械的动作。王大军真的想马上倒在地上睡一觉。

就在这时,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

“黄家坝!”王大军用手指着前面大声说。

“你认不认得那里的人罗?”向丽问。

“只知道几个人的名字,”王大军笑笑,“我知道他,他认不得我。”

“那别个不一定招呼哦!”

“管得招呼不招呼哦,脸皮厚一点哪!”

“如果他们问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啷个向别人介绍呢?”

“说你是我媳妇怎么样?”

“不好。”向丽摇摇头。

“那干脆说你是小姐吧。”

“嘻嘻,还不是可以,只要你敢说!”

“我啷个不敢说呢?”

“好,”向丽撇撇嘴,“你就这样说吧!”

“那—-你觉得啷个介绍才好呢?”

“我不晓得,这是你的事。”

向丽从裙兜里摸出一副太阳镜来戴在脸上。这副太阳镜是变色的,颜色纯正,看起来比较高档。

“眼睛有点遭不住吗?”王大军问。

“有点。”向丽点点头。

“面子呢?”

“啥子面子哦?”

两个人顺着一条溪沟往前走。走了100来米,两个人来到了一个院子的边上。院子坐落在一个山岭的下面,背山靠水,视野开阔,风景优美。在院子前面约十五六米的山道边,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的顶上有一块平地,面积有两三平米。在大石头上趴着一只猫,旁边的树上还栓着一头牛。

远远地,两个人就看见有一个人在一个洗衣台上磨刀。磨刀的山民也发现了王大军和向丽,但他并没有停下磨刀工作。除了磨刀人外,院边的狗子也发现了两个人,它们开始凶恶地吠叫起来。

“冲开!”磨刀人厉声地对狗子吼了一声。

这个时候,一股浓浓的香味袭了过来。

“你闻到香味没有?”王大军问向丽。

“闻到了。”向丽说。

两人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香味的来源,那是从院子边上的一棵桂花树发出的。桂花树树径一尺,高七八米,树冠宽大,枝繁叶茂。这两天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院子周围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桂花的香味牢牢地笼罩着。

转眼,两个人已经来到了磨刀人的身边。

磨刀人看起来已经70多岁了,虽然长得比较精瘦,但精神看起来还矍铄。

“这里是不是黄家坝?”王大军问磨刀人。

“是哎。”磨刀人停下手中的活路,好奇地看着两个人,“你们是到哪个屋去嘛?”

“黄俊仁是不是在这里住?”

“是。”

“你是不是叫刘学普还是邓平安?”

“邓平安。”磨刀人有点惊愕,“你是怎么晓得的呢?”

“嘿嘿。”王大军笑笑。

邓平安:“你是哪个哟,我啷个想不起呢?”

王大军:“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听别人说起过你。”

“是不是哦?”邓平安还是一脸狐疑。

王大军:“黄俊仁在不在嘛?”

邓平安:“在,你们找他有啥子事吗?”

王大军:“也没得啥子事,只是找他耍耍。”

磨刀人家的狗吠引来了院子里其他的狗,不一会儿,就有三四条狗围着王大军和向丽吠叫。

“打死!”磨刀人咬牙切齿地警告狗子们。

“从这里过去就是。”邓平安指着前面,“俊仁,”邓平安大声喊,“来客了。”

走过邓平安的房子,来到了院子的边上。看得出来,这个院子其实是一个新旧房子的组合体,大部分是拆旧建新的土墙房,但也有年代久远的木板房。院子的坝子比较宽大,有七八平米,上面铺着石板,每家房屋的前面都有几步石台阶。

走上台阶就是房屋的干檐,房屋的干檐相连着,形成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檐廊。新的土墙房修得都很规范,大门的前面有两根高大的立柱,立柱下面是鼓形的石头柱础,这样的结构一是支撑房梁,另外,也使房子显得更加气派。

在坝子的边上,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个人在下象棋,三个人在旁边观看。在邓平安的喊声和狗吠声的提醒下,王大军和向丽刚走上地坝,地坝上的人就注意到了他们。

在象棋旁观战的其中一个人向两个人点头示意,然后他走向王大军和向丽。

“你就是黄俊仁吗?”王大军主动和对方打招呼。

“我就是。”黄俊仁笑笑,他的脸上也满是疑惑。

“你认不认识江少成?”王大军问。

“认识。”

“我听江少成提起过你。”

“呲—-”黄俊仁吸了一口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也是。”

“哦,想起来了,那次少成结婚,你去吃酒的。”

“是,”王大军也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打过牌。”

“对。”

回想起了这个信息,两个人也一下子亲切了很多。

“这位是我的朋友。”王大军给黄俊仁介绍向丽。

“你好,”黄俊仁又皱起了眉头,“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你。”

“是不是哦?”王大军有点疑惑,“啷个说起来你都认识哦!”

“嘿嘿。”黄俊仁笑笑。

王大军:“你现在还在教书没有嘛?”

“早就没有了。”黄俊仁摇摇头。

“为什么呢?”

“那有点划不来哟,,民办教师很多都转正了哎!是想要个儿子吗?”

“嘿嘿。”

“如愿没有嘛?”

黄俊仁摇摇头。

王大军:“嗯—-现在外出打工的人比较多哎,你为啥子不出去呢?”

黄俊仁:“出去过的。”

“啷个又回来了呢?”

“还是不习惯。”

“是不是想媳妇了哦!”王大军开玩笑说。

“我觉得也是。”旁边下棋的人中有人接言说。

王大军:“离不得媳妇,就两个人一起出去哎。”

黄俊仁:“我觉得还是应该回来陪陪两个崽崽儿。”

王大军:“这个考虑确实很对!钱找到了,孩子的教育耽搁了,得不偿失!”

“是。”

“那你现在在家里做点啥子呢?”

“也没有做啥子,”黄俊仁笑笑,“都是跳乱弹。”

“长毛兔好像不行了,现在种烟怎么样嘛?”

“可以哎!去年我们这里种烟收入上两三万、三四万的有好几户呢!”

“那还不错。”

“只是有点扎实。”

“哎,你们这里以前那个万元户现在怎么样了嘛?”

“哪个万元户?”

“就是在县城当漆工那家哎。”

“黄诚孝啊?”

“是。他有个儿子叫黄春方,有个女儿叫黄春芬。”

“你说的是他啊!”黄俊仁指着下棋的一个人说。

听王大军说出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下棋人也感到非常诧异。他直勾勾地看着王大军。

“你知道得还多哎!”黄诚孝嘟囔道。

“都是听少成说的。”王大军解释说。

“怎么样了?”黄诚孝有点自嘲,“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哎,农二哥一个。”

王大军:“嘿嘿。”

虽然黄俊仁基本解除了对王大军的戒备,但这好像还不足以让大家放心和信任。王大军决定再透一点底。

“1993年,”王大军继续说,“单位派我到白鹤搞过3个月的‘社教’,这期间我认识了少成,听他摆了不少龙门阵,知道了黄家坝和你们的一些故事。”

“那—-”黄俊仁问,“你们是来找少成的吗?”

“也准备到他那里去看一下。”王大军说。

黄诚孝:“你们是从哪里上来的哟?”

王大军:“从双庆场这边,走山路,到水库、到石盘这样上来的。”

黄诚孝:“你们还凶哎!”

“有点扎实,”王大军感叹,“但坚持就是胜利!”

黄诚孝:“那今天你们恐怕是到不了柏树湾了吧?”

“嘿嘿,”王大军笑笑,“今天我们就准备在这里歇哎。我们自己带得有帐篷,到时候就在这个地坝搭起睡。不过,嘿嘿,饭的问题不好解决,能不能在你们这里蹭一顿呢?”

“没问题!”黄俊仁扬扬手,“到时候就到我家去吃。”

“多谢!”王大军向黄俊仁拱拱手。

“那—-”黄俊仁看着王大军,“你们先进屋洗把脸吧。”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