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二十一

第二天上午,江宏伟从家里回到林场。吃了中午饭,江少成和江宏伟到中嘴巡山。走了大半天,感到有点累了,他们决定到秦天芬家烤烤火。

来到房前,在坝子边上的荒地上,有五六只大母鸡和两三只公鸡在敞放着。另外一边,还有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觅食。

“婆婆—-”江少成大声喊,“婆婆—-”

秦天芬从屋里走出来。

“是少成和宏伟啊?”秦天芬招呼说。

江少成:“太冷了,来你这里烤烤火哎。”

秦天芬:“来烤噻。快进屋坐。”

这段时间,周林巧经常把牛牵到中嘴去照,一边照牛一边砍柴。今天周林巧也来中嘴照牛砍柴。砍好柴后,周林巧也到她奶奶家烤火。

“你们都来了,”秦天芬说,“我去给你们炒花生。”

“那啷个好呢,”江少成说,“每次来都麻烦你。”

秦天芬:“不存在,你们都是我的贵客。”

不一会儿,花生炒好了,秦天芬用筛子端来放在火塘边,大家边吃边烤火边摆龙门阵。

“婆婆,”江少成对秦天芬说,“你给我们讲讲以前的那些故事吧。”

秦天芬:“那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江少成:“就讲你是啷个谈恋爱结婚的吧。”

“我有个三姐,”秦天芬开始讲起来,“人户放得也比较早。年龄小的时候不懂事,以后长大了,就有点嫌弃未婚夫,就闹着要算。父母给她做了很多工作,还是说不通。老汉很生气,就提起火药枪准备打死她。我三姐性格也刚烈,说不用你打死,我自己去死。三姐寻死觅活,跳了两次井,都被拉住了。有一天半夜三更,三姐偷偷起床跑了。她跑到县城,在一家馆子当帮工,两个月没有落屋。后来,哥哥和舅舅到县城,把她弄了回来。”

“然后呢?”江少成问。

秦天芬:“最后还不是只有顺着她的意,给别人退了婚,然后又另外找。”

江少成:“三姐的婚姻后来怎么样嘛?”

秦天芬:“应该还可以吧。她自己找的,好的差的都是她的,她再也没有话说了!”

江少成:“现在你三姐还在不在呢?”

秦天芬:“在哎,就在县城下街住,我们赶场,经常还去她家里耍哎。”

“你,”江宏伟看了看周林巧和她开玩笑,“如果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想和以前的男娃二算,也可能要挨火药枪哦!”

“只要我不愿意,”周林巧扬了扬脖子,“就是把我打死,我还是要算!”

江少成觉得周林巧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中午都在我这里吃,”秦天芬热情地说,“我去给你们推豆腐。”

江少成:“那啷个好呢?”

秦天芬:“我这里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人来,人多热闹些!”

几个人也不再讲礼,在秦天芬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顿。

对于江宏伟到林场当护林员这件事情,江红山开始的态度是支持甚至感激的,但过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发生一些险情,江红山对这件事的看法就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首先,他对江少成的一些做法产生了疑虑,觉得他太强势、太高调了,这样不但得罪村民,甚至对护林员的安全也形成了一定威胁。其次,在内心深处,江红山还有一种更不好的想法,就是觉得江少成是拿江宏伟当枪使。当然,这里面最关键因素还是护林员的前途预期不明。对于中国的年轻人来讲,当兵一直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虽然在现今的兵役制度下,农村人当兵出息有限,大多数人最终都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也不可否认,这里面也有奔出来的,以前是提干,近年来是上军校。当然,要想考上军校,也需要本事和才能。江红山觉得,虽然江宏伟没有考上大学,但他的成绩还是处于中游;虽然他性格比较懦弱,但他的可塑性还有空间;虽然他有点木讷,但也不失为朴实无华。这些不足,都可以通过见世面得到改变和提升。到军营这座大课堂去锻炼,不失为一个利国利己的选择。

江红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江宏伟,江宏伟也想征求一下江少成的意见。

“少成哥,”江宏伟对江少成说,“我老汉准备让我去当兵,你觉得怎么样?”

“当兵?”江少成也感到有点意外,“啷个想起去当兵呢?”

“未必就当一辈子护林员哪?”

“当护林员没有前途,当兵你以为就前途啊!城里人当兵,退伍了政府会安排工作,农村人当兵,退伍后还是回到农村,白白浪费了两年光阴。去当兵还不如外出打工!”

“外出打工老汉还是有点不放心哪。”

“那你觉得考不考得起军校呢?”

“那不一定,只有去试了才知道哎。”

“嘿嘿,”江少成想了想,“不过也可以去试试。”

但江红山好像是铁了心了。1992年春季,江红山送江宏伟当兵去了。

江宏伟走后,林场也没有再另外安排人,无形中江少成的工作量就增加了很多。林业局对江少成之前的护林工作比较认可,另外,江少华也在领导面前进行了争取下,这样,林业局依然给白鹤林场拨发两份工资,由江少成一人享受。

春天来了,春巅也发出了嫩芽。周林巧家有一颗老春巅树,有七八米高,树径超过1尺。每年春天,周林巧姐妹都要采摘一些春巅到县城去卖,一季下来,可以收入三四百块钱。

因为树子比较高,采摘春巅需要爬到树上去。

一天早上,周林巧早早起来。她把楼梯搬出来搭在树干上,然后拿着一把接有两尺长木柄的镰刀,踩着楼梯就上树上采摘。能够够得着的就用手采,稍远的就用镰刀勾过来。采了大半个小时,背兜里的春巅已经过半。

从树上下来,周林巧从背篼里抓出三四斤春巅,用塑料袋装好,然后就朝林场走去。在春巅发芽的时候,樱桃花也开放了。在所有果树中,樱桃花最先开花,比很多迎春花都要开得早。樱桃花开花的时候,灌木丛的新芽和嫩叶也大量萌发出来,整个山岭青翠欲滴。在一大片葱绿、翠绿和鹅黄中间,雪白略带淡粉的樱桃花就好像春景中的点睛之笔。如果这时候遇到细雨蒙蒙,山岭和山包间就会浮游着一丝丝、一团团的雾气,樱桃花就好像是这一副水墨山水的灵魂。

虽然周林巧读书有限,没有王子公主般的闲情逸致,但在简单直接的美丽面前,她也深深地被大自然所感染。走在如诗如画的山林和山岭,呼吸着湿润清新、沁入心脾的空气,一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所具有的喜悦和兴奋那是无法形容的,这大概只能从她矫健灵活的身影中略微得以窥视。

因为吃了早饭后还要和周林妙一起到县城卖春巅,周林巧必须抓紧时间,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半小时后,周林巧来到了林场。林场的房门紧闭着,江少成还在睡觉。周林巧把塑料袋从厨房的窗口扔进去,然后又马上返回。

返回的山路主要是下坡,周林巧一路小跑。这两天下了雨,山路比较湿滑。就在离家不到5分钟的时候,意外出现了。周林巧一脚踏在一小块草地上,但草地提供的摩擦力不够,周林巧的脚发生了搓滑,跌落到了坎下。

“哎哟!”周林巧大叫一声,她只感到脚腕猛地一震,好像听到了“咔哒”一声响。她知道脚可能崴了。

周林巧捂着受伤的脚想站起来,但根本不行,只要一动,脚腕就钻心地疼。她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吱吱”的痛唤声。

“有人没有?”周林巧大声呼救。

但没有人答应。

周林巧只能在地上干坐着。过了10多分钟,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周林巧又试着站起来,但只要伤脚一受力,那钻心的痛就会袭来。

“有人没有?”周林巧再次大声呼救。

“是林巧姐吗?”有人大声询问。

“是我。我脚遭崴了。”

过了两三分钟,周林巧看到黎梅出现在前面的山路上。

这种伤势,搀扶根本不行。黎梅只好背着周林巧走。黎梅只有十二三岁,力气有限,行走很艰难。

“你去喊周林妙来。”周林巧对黎梅说。

黎梅放下周林巧,然后就向院子跑去。过了四五分钟,周林巧听到了周林妙的呼喊声。

“我在这里。”周林巧大声答应。

不久,周林妙就赶到了。周林妙今天17岁,力气已经不小。她背上周林妙,然后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

得到报信,周国强和周林旺也跑到山路上。周林旺接过周林巧,一口气把她背到家里。

周国强不断地用冷水冲淋周林巧的伤脚。过了1个小时,他开始给伤处扎针,把淤积在里面的死血放出来。之后,他又到山上采来一些草药,然后捣碎了给周林巧的伤脚敷上。

这次崴脚很严重,而伤筋动骨恢复的时间又比较长。周林巧突然由自由自在变为只能坐着或者躺着,非常不适应,非常难受。

只休息了1天,周林巧就有点闲不住了。她知道周林妙要去县城卖春巅,就让她代买一些东西。

“妹,”周林巧说,“我想扎鞋底。你给我买5斤麻绳回来,还要买10多颗鞋针。”

“要这么多啊,”周林妙说,“你要扎好多鞋底哟?”

“多买点回来准备起,反正以后也要用。”

“好嘛。”

周林妙把扎鞋底的材料买回来后,周林巧就开始做鞋底。她找出以前的鞋样,然后用新笋壳托了模子,在模子上涂上一层浆糊,把碎步拼接镶填上去。填好一层后又填第二层,这样一共要镶填二三十层,把鞋底堆叠到一公分左右的厚度。这就是鞋底的毛坯。

经过10多天的忙碌,毛坯鞋全部做好了,一共有二三十双。

“我们家一人两双就够了,”周林妙有点奇怪,“你做这么多鞋底干什么?”

“你莫管。”周林巧笑着说。

有一天江少成到中嘴附近巡山,他听见山林里有说话的声音。走近,是几个妹崽在打葛叶。葛叶是一种猪草,山林里很多,猪也比较爱吃。

“以前周林巧是最勤快的一个,”江少成问,“啷个今天她没有来哎?”

“她脚崴了,”周林妙说。

“哪个时候崴的。”

“有六七天了吧。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江少成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哎。那天三姐摘了一点春巅,就给你送来,回去的时候把脚崴了。”

“是不是哦?”

“我哄你做啥子呢!”

“那我还不知道呢!我去看看她。”

说着,江少成就向堰塘坎走去。

周林巧家所在的院子叫黎家大院。院子的前面是一个大致长方形的坝子,经过坝子,有一坡宽三四米、六七级的石阶,石阶的上面就是院子的大门。进入大门,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住着周国强、周林山和另外两家外姓人。

山路就从坝子的边上经过。

走到大院边,江少成碰到周林旺和他媳妇正准备去栽包谷。

“这段时间雨水有点少,”江少成说,“怕烧苗呢!”

“暂时不放化肥,”周林山解释说,“问题应该不大。”

“这个天,你说没有落雨呢又落了,但就是落不透。”

“就是。你是到哪里去嘛?”

“我来看看周林巧哪,听说她脚崴了。”

“是。”

说着,江少成往周国强家看了看,他发现在二楼的窗户上,一个人头缩了回去。

那好像是周林巧。

江少成来到周国强家。

“周林巧,”江少成大声喊,“周林巧。”

“哪个?”楼上有人问。

“是我。”

江少成循声来到楼上,然后找到周林巧的房间。

“听说你脚崴了,”江少成说,“我来看看你。”

“嘿嘿。”

江少成走到窗子前。从窗子望出去,他看到周林旺和他媳妇正走在远处的田坎上。

江少成和周林巧虽然早就认识,但今天两个人还是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在一起。周林巧上身穿一件黑色的西装,赤脚坐在床上。虽然在家休息,但头上的马尾辫梳理得依然光滑平顺、一丝不乱。

江少成突然觉得,周林巧实际上是非常标志的。

周林巧已经订婚,未婚夫叫登成,是外村她父亲老友的儿子。未婚夫的老汉以前当过民办教师,母亲一直务农,家里还有一个姐姐。要说,未婚夫的家庭也算一般。但也许是家教比较严吧,登成从小就比较老实甚至懦弱,身上缺乏一股男子汉的气魄。以前周林巧心无它鹜,但自从江少成出现后,他大方的性格、突出的口才和不一般的见识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把未婚夫和江少成比较,高下立分。刚好江少成没有定亲,这让周林巧就有了一些自然的想法。不知不觉中,周林巧感情的天平就开始向江少成这边倾斜。

对于江少成来说,他觉得这一切好像就是上天的安排,要把他和周林巧捆绑在一起。从道理上说,江少成并不需要对周林巧的脚崴负什么责任,他完全可以在看望一两次后大大方方地走开。但江少成也不能否认,就是单纯从两性关系上看,周林巧对江少成也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这吸引力牵引着他不断地沿着这根红线前进。

周林巧的性格有点不服输,在脚还没有好利索的情况下,就急不可耐地下地干活。结果,一不注意,脚又崴了。但还是不注意,继续好强,结果又崴了第三次、第四次。最后,她也有点心虚了,比较注意了,但这个时候,脚真的好像出了大问题,伤情更加深沉,更加复杂。

到了5月,春耕春播的活路暂时忙完了。一天晚饭后,周林妙到楼上给周林巧做理疗。

“刚才我看到你在磨刀,”周林巧问,“是不是要去砍柴?”

“是。”周林妙说。

“我也想去。”

“你这个样子啷个去嘛!”

“你把我背到山上去,我也可以砍。”

“不用,我自己能行。”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哎。”

“我背你去,还要背你回来,还要麻烦些。”

“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哎。”

“那,到时候看情况吧。”

第二天周林妙出发的时候周林巧还是坚持要去。周林妙拗不过,就只好背着周林巧一起去。山林离院子有一百来米远。周林妙背着周林巧来到山林边,把她放下。

“你不用管我了,”周林巧说,“我自己能行。”

周林巧一步一步地往前踮、往前跳,遇到有树枝或者藤条的地方就抓着借一点力。来到灌木林边,周林巧就开始砍柴。根据地势和树木的不同,周林巧不断地变幻着姿势。有时候坐着砍,有时候跪着砍,有时候趴着砍。长期做农活和家务练就的身体素质大部分还在,周林巧砍起来并不费劲儿。很快,周林巧就砍了一大片。

砍了1个小时左右,周林妙回到周林巧的身边。

“三姐,”周林妙说,“休息一下。”

两个人就坐在地下休息。周林妙找到地上的水壶,自己喝了几口,然后把水壶递给周林巧。

喝了水,两个人就并排坐着,边休息边摆龙门阵。

“你看出来没有?”周林妙问周林巧,“登成对你的态度好像有点变了。”

“无所谓。”周林巧嘟囔道。

“一是嫌你脚一直不好,另外,也可能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哎—-”周林妙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该把你去林场送春巅的事说出去。”

“没得关系,他不愿意就算了。”

“如果你的脚治不好,真的有点扎实哎。”

“最多是一辈子不嫁。”

“说得简单。”

“实在没有人要,有啥子办法呢!”

周林妙摇了摇头。

在林场,江少成开始打坐,但今天他觉得有点烦躁,始终不能很好地集中注意力。在这种情况下练功也不可能有好的效果,江少成干脆就不打了。

江少成来到坝子上。在坝子上转了转,还是有点六神无主。江少成突然想到外面走走,去透透风。

江少成离开林场,朝西边走去。过了中嘴,快到堰塘坎了,江少成听见了一声声砍柴的声音。他边走边观察,很快就看到了周林巧。

“也,”江少成有点吃惊,“你啷个还来砍柴哟!”

“嘿嘿,”周林巧笑笑,“是你啊?”

“你是啷个上来的哎?”

“周林妙背我上来的。她在那边砍。”周林巧指了指边上。

“你还行哪,砍了这么多了。”

“不存在。”

听到说话声,周林妙也停止砍伐走过来。

“是少成哥啊?”周林妙和江少成打招呼。

“嗯。”

“少成哥这是准备到哪里去呢?”

“只是随便走走。哎,我来帮你们砍!”

“我们自己能行。”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说着,江少成就从周林巧手里拿过弯刀砍起来。江少成在前面砍,周林巧在后面整理,她把砍下的柴顺在边上,叠放成堆,然后再用藤条把柴垛捆起来。捆柴堆的藤条随处都有,江少成在砍柴的时候会一并把藤条砍下来,周林巧拿到藤条,在手上挽一挽、绕一绕、藤条就会慢慢变软。这些藤条有小拇指粗细,韧性很好。周林巧做起活路来快速利索,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残废人。

所有的柴堆都已经打包成捆。到中午12点的时候,周林妙准备背周林巧回家。

“我来。”江少成对周林妙说。其实,都是背,背柴是背,背人也是背。但这个时候,江少成觉得很愿意去背周林巧。

“你抱着我的颈子,”江少成显得很大方。

江少成很大方地将手反背,让自己的双手在后面形成了一个坐凳一样的形状。江少成毕竟是练过功夫的,力气比较大,背起周林巧来轻松容易。

把周林巧背回家后,江少成又开始背柴捆。这个时候,周国强也加入进来。用了半个小时,10多捆柴就全部背回家了。

“少成哥,”周林妙对江少成说,“洗把脸。”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