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岭

十六

因为照山,江少成和林场周围的人也熟悉起来。江少成接触得最多的是那些放牛娃,他们经常在一起摆龙门阵和打牌。大家都没有什么钱,有时候打点小钱,有时候干脆不打钱,就是进行一定的“体罚”或者“侮辱”。体罚主要是打手板,侮辱主要是刮胡子或者在脸上贴纸条。江少成当然还得履行职责,但只要不过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山民们也比以前自觉了很多,国有林的治理和管护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

和山民的关系中,江少成和黄俊仁走得比较近。江少成觉得黄俊仁有文化,比较通情达理。在黄俊仁看来,江少成也心直口快甚至还有点癔,也心有好感。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就变得好起来,每当江少成照山到了黄家坝这一带,都会到黄俊仁那里去耍一下,和他讨论一些问题,把自己的心里话和黄俊仁说说。有时候时间晚了,他还会在黄俊仁家里过夜。

一段时间过后,江少成和江宏伟也对照山工作进行了一些调整和改进,主要就是在上班上。他们觉得两个人一起行动有点累,效率也提高不了多少。于是,他们改为轮流照山。因为性格和能力上的原因,护林还是以江少成为主,江宏伟为辅。在一个月里,江少成有三分之二左右在林场,江宏伟有三分之一在林场,其他时间就待在家里。

火棘花和金银花几乎在四月中旬同时开放,金银花也许稍微晚那么三四天。金银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株金银花可以长到两三米、三四米甚至更长,盘踞的面积可以达一两平米两三平米甚至更大。在春天半高山的开花植物中,糖罐花、火棘花、刺花等都没有明显的香味,但金银花开放的时候,山野的香味一下子就出来了,在一两周的时间里,一种幽香在山野间飘荡,人在山林间行走,那种花香时不时地就会撞进嗅蕾,精神和心情也会为之一震,这个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江少成伸手摘了几朵金银花来放到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随之,一股淡淡的甜味便在嘴里弥散开来。江少成抿了抿,然后把花汁吞了下去。江宏伟也学着江少成的样子吃了几朵金银花,他们朝林场的东边走去。

两个人来到蒿草湾附近,看到谭厚兰、黄启淑等几个放牛娃在打牌,就走过去观看。

“来不嘛?”谭厚兰问。

“你们这点级别!”江少成有点不屑。

“莫说级别不级别,打输了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到时候莫哭。”

“不晓得是哪个哭哦!”

“好吧,陪你们打一会儿。”

江少成加入进去。打了有半个小时,江少成赢了1块5角钱。

“腰杆都坐痛了,”说着,江少成站起来。

“你看,”谭厚兰指了指前面,“有偷料的。”

江少成往谭厚兰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四五个人正从山道上走过来,他们的肩上每人都扛着一根木料。江少成站起来,看着扛料人走近。

“你们扛的木料是啷个回事?”江少成问。

“管你屁事!”一个壮汉气粗粗地说。

“我是白鹤国有林的护林员,有权管。”

“反正我不是从你这里砍的。”

“不管是在哪里砍的,砍树都要有砍伐证。”

“没得啷个嘛?”

“那就有点不好办。”

“你别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的。”壮汉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是装神弄鬼,”江少成正色道,“护林是我的工作!”

“老子就是偷料了,你敢把老子啷个嘛!”

“那就要按法律办!”

“啷个按法律办?”

“至少—-把木料放下。”

“如果我们不放下呢?”

“放下也得放下,不放下也得放下。”

“没有听说过!”

“我现在就给你说了。”

“莫和他多言,”扛料人中一个长发青年大声说,“打他龟儿的!”

说着,长发青年就丢掉肩上的木料朝江少成冲过来。壮汉见状,也把木料推倒在地,向江庆成逼近。长发青年挥拳朝江少成打来,江少成连忙用手挡住。看到江少成遭到攻击,江宏伟也急忙上前帮忙,但他立即遭到了其他扛料人的阻拦和攻击。

这边,壮汉一个飞扑,江少成急忙闪身躲开,但还是被壮汉抓着了衣领,只听“噗”的一声,江少成衣领的纽扣被扯飞了两颗。这时,长发青年再次扑上来,江少成和他展开了近身搏斗。与此同时,壮汉从后面猛地抱住江少成的双脚。长发青年顺利一拉,江少成站立不稳,摔到在地。然后更多的人拥上来。壮汉和长发青年把江少成死死按住,其他人对着江少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壮汉和长发青年的力气也确实了得,江少成几次想翻起来都未能成功。

江宏伟虽然没有摔倒,但在围攻中被拉扯着、推搡着,非常被动。

“打不得了!”这时扛料人中有人大喊。

听到喊声,壮汉和长发青年有所放松。

“啊—-”江少成大吼一声,一下子从地上翻起来。江少成这个样子也激起了对方的狠劲儿,有人抡棒朝江少成打来。“哈!”江少成一练气,木棒打在江少成的胸膛上。因为用力过猛,他衣服上的拉链有两三扣也被打得嵌入到肉里。接着又有一棒打到江少成的大腿上。

“快跑!”有人喊。顿时,扛料人一哄而散。江少成忍住痛冲上前去,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扛料人。

“跑啥子!”江少成喝问,“你要打,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有两条路可供你选择,一条是我们继续打。你还是拿木棒,我赤手空拳,如果你把我打赢了,说明我学艺不精,你各自走就是。如果打不赢,对不起,公事公办,我们找乡政府、林业局都可以,该啷个办就啷个办!”

其他人的扛料人站在远处,既不前来帮忙,也不逃跑。

看到江少成和扛料人打了起来,谭厚兰急忙跑到黄家坝报信,不久,黄俊仁等人赶来了。江庆成让江宏伟到乡政府打电话找他哥哥。扛料人见势不妙,就丢下同伴逃跑了。过了1个半小时,林业局公安科的人就赶了上来。

被江少成抓住的那个人被带到林业局,江少成也被送到县医院接受治疗。

经过检查,江少成有钝器打击造成的淤青、挫伤、开放伤,幸好器官还没有大问题。公安科也通过被抓人的供述找到了其他同伙。住院第二天,打方就派代表来医院看望江少成,给他赔礼道歉,说了很多好话。公安局的一个股长,白鹤乡信用社的主任也来求情。

这让江少华两兄弟很为难。林业局公安科有一个副科长叫马德胜,平时和江少华的关系不错。

“伤情严不严重嘛?”马德胜问。

“说严重也严重,”江少华回答,“说不严重也不严重。”

“啥子意思哦?”

“我怀疑他们和医生有勾结。”

“你是啷个晓得的呢?”

“看他们说话就知道哎。我还听到有人在给医生喊舅舅!”

“这样啊。”马德胜笑笑,“我觉得,就是有点亲戚关系,医生也有职业道德,真的比较严重,他也是不敢太包庇哟!你兄弟自己感觉怎么样嘛?”

“嘿嘿,”江少华笑笑,“他有点好面子。”

“啥子意思哦?”马德胜再一次没有听明白。

“他平时也在习武,”江少华解释说,“就是有点严重,他啷个好承认嘛。这种事情传出去,他可能在习武圈就不好混了,别人就会说,你不是认为很凶吗,啷个还是被打成内伤了呢!”

“是这样啊。”马德胜笑笑。

江少华:“你晓得他们还说啥子不?”

“说啥子嘛?”

“他们扬言,如果3天不出院,以后他们就不付医药费了!”

“这个由不得他们说,”马德胜摆摆手,“得医生说了算!要实事求哎!不过—-”

“有话你直说。”江少华看着马德胜。

“我的意思—-”马德胜想了想,“还是,大事化小,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是有人来说情吗,也给他们一点面子。”

“那你说住好多天呢?”

“听医生的哎。”

“我看医生的意思,好像也是3天哪。”

“那就3天噻。”

“我只是觉得,”江少华有点不服,“如果按照他们的要求,3天后出院,那就意味着我们输了,林业局也没有面子哎,今后护林工作也不好开展哪!”

“没得你说的那么严重。”

江少华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回事,”马德胜劝慰说,“你又有啥子办法呢!”

听了马德胜这样说,江少华也有点怀疑了,打方可能也找过马德胜,希望他来给说说情。

江少成听到哥哥说起这个情况也非常郁闷—-自己在前方冲锋陷阵,现在被打伤了,公家不但不为自己撑腰,还打马虎眼做好人,这不由得让江少成对法律产生了怀疑,对公家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坚持也产生了怀疑。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这中间,林业局分管执法的副局长谭万金也向江少华表达了相似的观点甚至是暗示。考虑再三,兄弟俩最终还是屈服了。住了3天,江少成就出院了。

出院后,江少成来到林业局。在公安科,大家比较随便,也说了一些心里话。

“你这种精神是绝对值得学习的!”谭万金对江少成竖起大拇指,“你这种态度,这种责任心,这种胆量,老实说,很多人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确实,”马德胜点点头,“像你这样认真工作的护林员现在太少了。”

谭万金:“对于护林工作,我认为最好的做法就是各自勤快点,每天到山林里去转,发现偷料的、砍柴的,就警告,就制止;他们再凶,总不敢当着你的面还偷还砍吧!如果别人已经把料砍了,你在搬运途中再去拦截,一个是已经造成了森林的破坏,另外,别人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劳动成果,就容易发生冲突。”

马德胜:“他们人多,而且手里都有家伙,这种情况下对护林员是非常不利的。轻点,可能受点皮外伤,严重的,像这次,就比较危险了!”

谭万金:“是哎,我们把人关起来了,罚了他们的款,他们还要承担医药费,他们也受到了应有的处罚,但关键是你自己也吃亏了哎!这次是你被别人打了,这个还比较好办一些,如果是你把别人打了,打伤、打残、打死了,你说我们啷个办?当然,如果事实非常清楚,是他们先的动手,你是正当防卫,他们要打官司,我们奉陪就是。但你都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你可能是先动手打人—-就算你是后手自卫,那存不存在防卫过当呢?如果他们认为你违法甚至犯罪了,他们肯定也是不会善罢甘休,在法律上也要讨个说法。当然,你是单位聘请的,我们会为你承担大部分责任,但单位其实也不好像哎—-我们是让你去护林,不是让你去把人打伤、打残、打死!这个,你是不是也得给单位一个说法呢!”

“是哎,”马德胜摇摇头,“很不好办!”

谭万金:“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出了事,就会有人来说情。你别看那些偷料的平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出息,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找的关系我也很吃惊!你想一下,如果对方占着很硬的关系,有大领导给我们单位的领导打个电话,让你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手下留点情,你说单位领导该怎么办?小领导肯定不敢得罪大领导哎!这样,事情很可能就不会依法办事,不会严肃处理!所以,我的观点是,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冲突。要多宣传、多劝说,有的时候甚至也可以妥协—-”

“谭局长,”江少成明显不服,“假如以后我碰到偷料的,我是挡呢还是不挡呢?”

谭万金:“当然要挡哎!”

江少成:“如果对方又歪又恶,我啷个办呢?”

“那—-”谭万金也一时语塞,“我也不晓得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懂我们的话哎!”马德胜看着江少成摆摆头。

江少成:“我是不明白哎!”

“如果对方太凶,”谭万金盯着江少成,“你不放又有啥子办法呢?对打啊!”

江少成:“如果放一次,你的威信就没有了,下次还啷个去挡呢?别人都知道你是个软柿子,就不怕你了!”

“也不会像你想像的那样严重!”谭万金摆摆手,“毕竟,你是占在正理上,又有公家和法律撑腰,对方是输理性,他们还是怕哎!如果你实在处理不下来,还可以联系我们,让公安科出面去搞哎!”

“公安科出面,”江少成撇撇嘴,“像现在这样啊!”

“哎—-”谭万金叹了一口气。

江少成:“反正我不理解。”

“嘿嘿,”谭万金笑笑,“这只是我们个人和私下的一点看法,如果你实在不理解,就当我们没说!”

看到谭万金有点不悦,江少华连忙赔小心。

“我知道,”江少华显得很诚恳,“谭局长和马科长都是为我们好。”

“其实,”谭万金看着江少成,“对你们护林员的工作我们也很理解。只要不是内外勾结、吃里扒外,就是国有林遭受了一定的损失,我们也不会特别为难你们。我们要保护森林,但你们护林员的平安也是我们最大的关切!”

虽然谭万金、马德胜说得很掏心,但这和江少成对公家、领导、法律的认识还是有很大的落差,和自己的价值观还是有很大的出入。江少成觉得这次挨打,自己的身体受到了伤害,但更大的伤害还是来自精神上。他对护林工作产生了很大的怀疑。